杨铁贞率十万轻骑穿过真州，进入北境腹地，朝廷和庆王间持续两年的拉锯即将转为兵戈，卫开阳恐庆王异动，告别长兴侯，疾返宣州护卫，然而庆王府仍旧幽静安详，层叠错落的飞檐青瓦如同蛰伏的巨兽，足下偶有穿行的下人，脚步极轻，连檐下的巢鸟都不曾惊扰。
王昌宝提着食盒，快步走过抄手游廊，拐进月亮门到了主屋，见了守在门前的番子，粉面堆起笑脸，“北地的天儿说冷就冷，诸位将军辛苦了。”
这位庆王跟前的大公公待人和气，这些日子不仅没给他们脸子，还颇行方便，彼此面上倒还过得去，番子回道：“正是，不过两三日工夫，一点儿暑意都没了，王公公来送饭？”
“嗳！”王昌宝细眼微弯，主动将食盒打开来，“王爷这几日胃口不好，进不下常食，老奴让厨房煮了些杂豆羹，文火炖了将近两个时辰，软烂可口，稍后也让下人送些来，给将军们暖暖身。”
“谢公公好意，我等奉命卫护王爷，岂敢和王爷同食。”番子婉拒了，接过食盒里外查验后，交还王昌宝，侧身命令手下，“给公公开门。”
王昌宝道谢接过食盒，正要进屋，忽闻身后一人道：“等等！”
众番子垂首行礼，宋忠手扶绣春刀而来，隐含血色的眸子落向王昌宝手中食盒。
宋忠行至近前，取过粥碗，以汤匙挑动，将那粥翻搅了个遍，热气散了才搁回去，王昌宝眯了眯眼，笑容如旧，待他点头，方提着食盒进了屋。
没多时便听里头一声惊呼，跟着一声脆响，宋忠踹门而入，只见杂豆粥黏糊糊地撒了一地，瓷碗摔碎成几块，庆王明光珏在榻下缩做一团，长发覆面，抖如筛糠，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急急如律令！邪魔退散！——”一会儿又“阿弥陀佛嘛咪哄！”地一通乱嚷。
宋忠蹲地侧头，视线和庆王撞上，素日威风凛凛的将军王双目睁大，眸光却呆愣无神，一脸灰土不说，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酸馊之气。
宋忠并未因气味难闻而退避，阴鸷的眼神锁在对方脸上，庆王像走兽那般四肢着地，学他歪头。宋忠忽咧嘴一笑，他唇薄口大，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像条拟人的毒蛇，乍见十分骇人，可庆王却觉有趣似的，以两手拇指撑着嘴角，笨拙地其扯到两边，直将嘴角扯到渗血。
宋忠笑得险恶，抬手成拳，作势朝自己脸颊狠狠一击，再朝掌心噗地一吐，庆王有样学样给了自己一拳，呸地吐了一颗大牙出来，王昌宝吓得磕头连连，“王爷不可！不可自伤啊！——”庆王却得意洋洋地睨着宋忠，大获全胜似的。
宋忠这才满意，冷笑起身，将王昌宝推出屋外，命番子锁了门。
月色在地面铺就一层寒霜，庆王独在空无一人的冷屋，高兴得手舞足蹈，不知疲倦地唱起大戏，曲声在寂静的夜扩怪诞萧森，让人无端生出栗意。
将军王明光珏将他昔日的尊严和荣光跟着那颗臼齿一道弃了，锋利的碎瓷在他装疯卖傻时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流过的瓷片上，显出一行蝇头小楷，端正平直，字如其人，便似君不器信奉的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方不障迷。
北川骑兵队每日到左近探看，却因为潼泸关戍兵的散漫疑心生鬼，生怕踩进徐麟的圈套，不肯轻易发动袭关。秋高气爽中，徐麟伫立关头，目送一行行鸿雁南去，日头不再灼目，妥帖地铺满一身，将乌黑铠甲照得犹如燃烧。
转身间见蓝散端着一碗柘浆，在关下仰头看他。
他自然便笑了，“日头正好，你要不要上来待一会儿？”
蓝散遂走上城关，将柘浆递给他，半眯着眼远眺，像只晒太阳的狐儿。
她一口气还没吐尽，便见徐麟两口干了柘浆，把碗放在雉堞上，长舒了口气。
蓝散偏头过来，“至于吗，跟喝药似的。”
“有句话叫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说的就是这个。”徐麟随口道，“我宁肯你再给我一把毒药吃。”
蓝散失笑，眸中金光粼粼，“我的毒药不是一般人能吃的，惜福吧。”
“最好的药也不如最糙的饭，我不惜这福。”徐麟被那笑容晃的心中一软，脱口道：“也不想你惜。”
蓝散幽幽叹了口气，“你别胡说八道。”
“咱两谁在胡说八道？”徐麟侧眸看去。
她视线正追着天边飞鸟：“你未尝不能放下此间独善其身，却被家国安危和袍泽情谊所困，即便我这般孤寡无情人也一样，不过困囿你我的东西不同罢了。”
“我收回那句话。”徐麟眸色微凝，“你不是孤寡无情人，是我眼盲心瞎，妄视琼瑶为燕石。”
蓝散诧异地转过头来，“喝了柘浆，嘴也甜了？”
“李大人观人入微，看不出我在赔罪吗？”徐麟瞥她一眼，蓝散眨眨眼：“徐将军跟人赔罪，都是空口白牙，连礼都不送的吗？”
“料定你不屑黄白之物，不如送点新意。”徐麟想了想，抬手指向接天平沙极北处，“马踏北川，如何？”
明明是狂人妄语，由徐麟说来却平常得如下关吃饭、上榻睡觉般理所当然，蓝散还未思及其中意思，面前已多了一只向上摊开的手掌。
“别想了，就是字面意思。”他乌黑的眸子浮了一层碎光，微微屈起的手带着薄茧和浅伤，劲瘦沧桑，却充满着坚定的温度。
蓝散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带上了玄龙骦骕马背。
二人共骑一马出了北关，季摇光正欲跟上，被都不归和都不愁一人一只胳臂架住，不教她去裹乱，她气得炸毛：“我是主子护卫！怎么就成裹乱了？！”而后一脚一个踹翻都家兄弟，可待追出城关，早已错失良机，失了二人踪迹。
海东青张开巨翼，长唳滑过苍穹之巅，悠长的狼嗥在大漠北方回荡，玄龙四蹄飞扬，快若光电地穿过边线，驻扎关外的北川骑兵反应过来时，他们已将警报声远远甩在身后，追风逐日般迎着猎猎北风一路向前，穿过散居的部落和广阔的草原，于日落时分抵达一片芦苇初黄的广袤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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