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铁般的气息侵略而来，蓝散没有抬头，仿佛仍然专注于棋局，只是指间白子迟迟未能落定。
一声轻响，劲瘦的手指落下，黑子抢占先机。徐麟这一手奇兵突至，乱了她原本缜密的部署，蓝散眸子微微一错，片刻后跟了一子，二人你来我往，碎玉乱琼之声不绝，待一局落定，她竟输了。
“知道为什么输吗？”徐麟双手按于膝盖上，钉住她的眸光像逼近猎物却不急于发动的猎手，“棋局如沙场，当落子无悔，义无反顾，但你却神不守舍，犹豫不决。”
蓝散眉目半敛，视线仍落在棋局，“武安侯棋艺精进，是我退步了。”
徐麟露出一个介于苦涩和嘲讽的笑，“当日离开真州，我从暖阁带走了三样东西，其中一样是你的棋。这半年来，每逢夜阑人静，我就靠下棋消磨时光。”
一点栖息在她发间的萤虫悠悠飞起，复又落于她肩头。蓝散抬头望来，眸光在徐麟瘦削面容上的伤口落了半晌。
“我反复揣摩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走过的每一步棋，甚至是每一个表情，以期从中发现蛛丝马迹。”他语气轻低，仿佛故友相见一般平静，眸子却乌沉得迫人，牢牢锁着她眉眼，“蓝卿瑜，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蓝散睫毛微微一颤，视线移向他双眸时，恢复静水无波，“前缘已尽，祝君高飞，不入黄泉不相见。”
咔一声轻响，徐麟手中棋子四分五裂，碎子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他却觉不出疼。
一百多个日夜的自欺欺人，被她一句不入黄泉不相见翻覆，徐麟竟然生出一丝崩毁带来的痛快。
他低低笑起来，明明仲夏时节，乌眸却是严冬般的雪意。
他抬起手，拇指狠狠擦过她唇角，手指沿着脸颊向后，继而握住她后颈，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渊似的眸带着吞没万物的幽深，“我还没说完。下棋救不了我，每当夜深人静，我想你疼得发疯，就跟自己说，真州的事一定另有隐情，你一定是身不由己，受人逼迫。我给你找了无数理由，哪怕你骗我一句，我都会像傻子一样相信。”
后颈传来的疼痛让蓝散下意识拢眉，她克制的声线下带着自己未曾觉察的彷徨：“徐麟，我不想和你闹成惨淡收场的怨侣，你我一别两宽，可不相负。”
“除非我死。”徐麟笑了，并不切齿，偏叫人觉得字字恨入血肉骨骼，“蓝卿瑜，你亲手杀了那个敬你爱你的徐麟，现在的我，是爱你也恨你的徐麟。往后你我夫妻，即便不能一心，也需一体。”
徐麟将她拉至近前，将她微微颤抖的眸光真切看在眼中，“害怕了？你应该怕。我徐麟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只因从前太放纵你，使你随意抛弃。”
他俯身吻她，凶狠得像一场吞剥，唇舌的烫意夹杂着腥甜，犬牙的尖峰滑过渴求已久的血肉，徐麟在爱恨交织中体会到一种极致的掠夺，蓝散不知道怎么安抚受伤的狼，她负疚而疼惜地任由肆虐，最后在难以忍受的窒息中推开他，喘息着看向徐麟。
徐麟低低笑起来，心腔翻涌着刺疼。
大漠黄沙摔打出的桀骜皮囊，底下是荣辱不惊的傲骨和爱恨分明的潇洒。大晟麒麟的强大从不在于战力，而是他在年纪轻轻就到了许多人究极一生都无法体悟的高度，他所执着的理想给了他无坚不摧的铠甲和旷达疏阔的胸襟，死生惊惧不入其胸，是故忤物不慑。
但美梦易碎，徐麟人生中仅有的恐惧，似乎都和这个人有关，植根心脏的花根汲取着爱意，长出恐惧的棘刺，以专横的姿态绽放。
他定定看她，良久俯首她耳边，“白奴儿，对弈一途，我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但无论你在组一场什么样的局，别忘了，我都有掀翻棋局的力量。你要弃我，最好想清楚代价。”
他语声低磁温柔，仿佛情人呢喃，眸光却令人不寒而栗，言罢直起身道：“围禁此地，没有本侯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麒麟卫俯首应令，徐麟望她良久，末了负手转身，大步而去。
蓝散目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之后，她跨过了家仇，却无法拒绝姑母的遗志和交托。这半年来，她在奔波筹谋的同时，反复练习如何坚定割舍，然而真正面对徐麟时，却发现那些预设过千百遍的应对，因他一个眼神便败下阵来。
陆隽上前见礼，“三姑娘，属下陆隽，日后一应所需，若有吩咐，随时交待属下即可。”
蓝散抬眸时，神情已恢复平静，“知道了。”
陆隽并未起身，“属下斗胆，侯爷这半年为寻找三姑娘下落，日夜忧急，姑娘不妨安心在诗社待上一阵，定下侯爷的心，再做计较。”
“你多虑了。武安侯如今统筹天下兵马，我不过是个戴罪的前朝余孽，没有和他硬碰的资格。”她状似自嘲，无人得见处隐带涩意。
陆隽顿了顿，说出了一番令蓝散意外的话，“侯爷虽身为大都督，却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夏勍尧任右都督，统各地卫兵，更是有名无实的虚职，皇上这一手，不仅收了麒麟军的兵权，更让侯爷背了弑儒杀贤的恶名，实在是明赏实罚。”
蓝散方才正视此人，仿佛想从陆隽脸上看出某种意思来。
此次她不仅没能救出老师，反将徐麟陷入困境，实是失策，蓝散复又垂下眸子，“武安侯曾为避免军中过于集权，将统调权分开管理，皇上借鉴他的方法整顿神策军，初衷是统一兵权。麒麟兵权迟早要交，大都督有大都督的好处，放别人在那可能就是空架子，以徐星赴的能力，未必会按皇上的预期。”
“三姑娘说的是。”陆隽躬身，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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