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禀告过后，闻殿外一人朗声道：“末将徐麟，携内子蓝卿瑜前来告罪。”
皇上倏然抬眸，视线越过众臣落向殿外，先扫过徐麟，见他一身竹叶纹墨色轻袍，因未着刀甲，去了兵戈冽意，如墨青丝高束，眉宇如雕，眸似潭渊，当真人中麒麟。
再看他身旁女子，双十年华，素衣无尘，恭顺立在灰淡的天光间，不见全貌。
王昌宝立于阶上长喏：“传天下兵马大都督、武安侯徐麟，蓝氏嫡孙蓝卿瑜进殿。”
徐麟抬手携蓝散入殿，叩拜万岁。
皇上近距再看蓝散，见她眉目半敛，容色温润无害，因螓首微垂，居高临下看去，可见脖颈细瘦，弧度韶秀，仿佛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拧断似的。
他将视线移回徐麟，“昨夜之事朕已知悉，你有何辩解？”
“末将伤人属实，不敢狡辩开脱，愿凭皇上处置。”徐麟单膝跪地仍脊背挺拔，坦然迎视帝王，“去岁家父做主，全末将求娶之情，末将今日前来，乃是携内子面圣。内子蓝卿瑜本凉国公嫡孙，蓝氏逆案时仅孩童之龄，因无辜受累，得先太祖恩示，养于前朝东宫，听闻皇上重查旧案，为蓝家昭雪冤屈，感念皇恩浩荡，特来谢主隆恩。”
皇上淡哼一声，“徐麟三言两语把你摘个干净，蓝卿瑜，你自己说，你敢走进朕的大殿，凭的是什么倚仗？”
“臣女的倚仗，是皇上的圣主之明。”蓝散俯身叩首，“皇上重查旧案，欲为先人正名洗污，自不会枉纵公报私仇、妄以天威欺压无辜之人，昨夜之事皆因臣女心怀胆怯，不敢直面天颜，令小人有作梗之隙，若使圣武仁君和栋梁之将为此生隙，实是万死难辞其咎。”
殿外玉兰树无风自动，薛怀显破风箱似的喘息传入殿中，模糊成一道道诡异的细弱风声，皇上鹰隼般的眸光夹杂阴鸷，莫测地落向阶下二人，所有人的脊背都在长时间的死寂中暗自绷紧，空气静得针落可闻。
不知过去多久，皇上终于开了尊口，打破静寂，“蓝氏后人，百闻不如一见。”
仿佛定下风向，太子明屏舛心中落定，上前道：“旧事不提，去岁北境军拨乱反正，蓝氏后人慷慨捐粮，以致真州饥困，她和定北王险些在明屏恶围困中丧生，如此大义，理应厚待。”
“皇上！蓝家女工于心计，养于宣文朝，跟明屏恶关系匪浅，真州之事没准就是作秀。”张玉山眼见不对，顾不得许多，膝行跪谏：“孙逊直案沸沸扬扬，蓝卿瑜失踪数月，却恰巧在此时冒出来，大力资助对抗朝廷的儒生，谁知怀的什么心思！紫衣使或有冲动不当，但也是一心为了皇上着想。”
“此事正是臣女今日来意之一。”蓝散不慌不忙接过话头，“皇上处置正学先生后，没有继续追究儒生，反以不敬斯文之名惩治薛怀显，臣女斗胆揣测圣意，皇上是想早开科举。”
此言一出满殿暗惊，连帝王的眸光都闪了闪，唯徐麟似早已了然，纹丝不动。
“武将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皆是不世之功，唯有一样，不足治国。朝中若有英明神武的帝王，可罢黜宰相，直辖诸部，但管理民政、督促农耕、发展经济，必得依赖中下层文臣能吏。”蓝散容色温文，声音平缓并不高亢，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各处，“可纵观今日朝堂之臣，几乎还是北地起势之初的老班底。朝廷政务运转不良，国库迟早坐吃山空，皇上慧眼如炬，欲扭转文臣偏见，扩充六部，可文人大多清高面薄，无法体谅您在正学先生处置中的无奈。”
皇上落子善伐，老神在在地道：“老十四生于富贵，失太祖雄武，唯用儒臣。一帮酸儒空谈误国，动辄掣肘军事，实则重虚衔轻实务，重名利胜性命。”
他手掌微抬，王昌宝会意，唱起。
二人谢恩起身，蓝散这才抬眼，微微一笑，“开科考，兴策论，去沽名钓誉之徒，选实干兴邦能吏，皇上远见，臣女敬服。”
她从跟随徐麟进殿，对答间始终姿态谦和，不曾贸然与帝王对视。如今抬眸侃侃而谈，只觉一双眼眸澈如翦水，平和下隐含透达人心的力量。
皇上沉吟片刻，鹰眸莫测，“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朕有高官厚禄可赏，不愁无人效忠。”
“无禄之官不如民。”蓝散浅笑，“臣女近年有所经营，虽无法和首富连氏比肩，所营银粮大约也占江南三成，臣女自愿解囊，清空江南粮仓，漕运送抵都中，并将所营盐铁茶丝的经营权，无偿转让朝廷，以报皇恩。”
蓝散此举，无异于将全部身家拱手送上，已非摆放姿态，此言一出，不仅殿上众臣暗惊，连徐麟都忍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
皇上审视蓝散片刻，摆手示意众臣退下，独留蓝散详谈。
张玉山目色鲜红，却也只能恨看徐麟一眼，愤然而去。
“我在宫外等你。”徐麟低声叮嘱一句，朝皇上一礼，告退而出。
皇上目送徐麟走出大殿，方敛回视线，起身道：“听说你擅长棋道，跟朕手谈一局如何？”
“是。”蓝散跟随王昌宝指引，从旁门进入侧殿，绕过一道龙虎生威黄花梨屏风，见一同料直枨直足棋桌，上置白帛裹面棋盘、黑白玉子，和一青花海水江崖纹江山永固炉。
室内侍候着一名女子，见皇上进来，盈盈福了一礼，抬头时蓝散心下意外，出现在天极殿偏殿内的女子，竟是以一曲《破军》名动天都的舞姬兰杜。
蓝散心里膈应，面上神色如常，落座后，敬让皇上先行。
旁侧博山炉中的龙涎香青烟纤袅，皇上先手落子天元，“当着连成雪的面向朕尽献家财，你跟连家的仇怨不浅啊。”
蓝散眸光半垂于局，落子心平气和，“皇上圣明，寂家是臣女母族，因凉国公案受累，被连氏侵吞，自然是有仇怨的。”
“你倒直言不讳。”皇上容色不动，“虽说如此，连朔少时离家求学，据说不齿其父所为，甚至不惜和连纫秋断绝父子关系，如今你和他都替朕办事，不如朕做个和事佬，促你二人握手言和如何？”
蓝散落棋平缓，看不出杀势，“本来皇上有命，臣女自当遵从，只是如今江南粮道，连家独占七成，皇上当真想我们握手言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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