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已凉,余温散尽。
三人自石桌旁离席,并未御风,只如最寻常的陌路游客,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山阶,拾级而下。
山风猎猎,吹不动那袭玄色朱纹袍分毫。
辛帝负手前行,每一步落下,周遭的山势地脉便会随之发出一声极轻微、极深沉的共鸣。
动静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至高的韵律,好似山川有灵,正在叩见它们亘古未见的君王。
白骨道主跟在侧后方,身形慵懒,一双惨白修长的手拢在袖中,走得悄无声息,仿佛一道随时会融于山影的鬼魅。
柳相走在最后,衣袂在风中微微摆动,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容上,一双赤紫异瞳古井无波,将前方两道身影,连同这整座天王山的轮廓,尽数收入眼底。
荣昌城就在脚下。
自山道高处俯瞰,城池如一方墨色大印,深深烙印在苍茫大地上。
红尘滚滚,人间烟火的喧嚣声浪,化作肉眼可见的浊气,如潮水般拍打着这座新兴的雄城。
车马如龙,货郎的叫卖、贩夫的吆喝、妇人的嗔骂、小儿的啼哭,无数驳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粗粝却又无比真实的勃勃生机。
辛帝驻足,深邃的视线穿透喧嚣,落在城池的布局之上。
“格局小了。”
他抬手,遥遥虚指城北那一片最为繁华的坊市。
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是整座荣昌城的心脏。
“商贾逐利,其性如水,无孔不入。此城规划,只重眼前之利,却疏于引导,任其无序扩张。如今看着繁华,可地气已乱。五百年后,当此城人口臻至鼎盛,这片坊市,必生难以根除的瘟煞之气。”
他言语平淡,却如金口玉言,直接为这座城池的未来定下了基调。
白骨道主跟在一旁,从路边随手折下一截枯枝,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乱才好。规矩太多,人心就死了。你看看这鲜活的红尘浊气,贪婪、嫉妒、愤怒、痴怨……啧啧,多好的养料,多难得的佳肴。”
柳相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看着那座由自己一手促成的城池。
辛帝说得没错,白骨道主也说得没错。
可在他看来,乱中有序,才是他想要看到的道。
生机勃勃的混乱,本身就是一种秩序。
三人穿城而过,身形明明走在人潮最拥挤的街市上,却仿佛处于另一个维度,周遭行人熙熙攘攘,无一人能察觉他们的存在。
一个卖糖人的老汉不小心撞在辛帝身上,却像是撞上了一团空气,身形一个趔趄,茫然四顾,最后只当是自己老眼昏花,摇着头继续叫卖。
出了荣昌城,地势陡然变得险峻。
宝鸡谷内,阴风呼啸。
辛帝在一块从中裂开的巨石前停下,指尖轻轻划过那粗糙的断口,指腹染上一抹暗红色的苔藓。
“大庆的气数,便如这石头,外表看着还算坚硬,内里早已朽烂不堪。”
他随手碾碎了指尖的苔藓,那抹暗红化作齑粉,随风而逝。
“二十年前那场变法,不过是给一个将死之人强行灌下了一碗吊命的参汤。那个叫张庐的书生,确实有点意思,以凡人之身,行神鬼之事,强行扭转国运。”
白骨道主丢掉手中早已被盘得光滑的枯枝,双手抱胸,姿态愈发散漫。
“现在的天下十宗,吃相太难看。一个个道貌岸然,既要修仙问道的清高面子,又要插手凡俗王朝的气运里子。特别是那个清神殿,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柳相走在最后,神色始终平静,仿佛只是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评书。
“若是没有十宗压着,这天下,早已大乱。”
“大乱才有大治。”
辛帝接过话头,语气骤然森然,一股无形的皇道龙气四散开来,压得周遭风声都为之一滞。
“不破不立。如今这般不上不下的局势,不过是一潭死水,看似风平浪静,水面下全是腐臭的烂泥。”
一行人走走停停,言语间,便将这天下大势、王朝兴衰剖析得淋漓尽致。
路过那座早已被夷为平地的三王峰遗址时,连白骨道主都难得地收敛了玩世不恭的姿态。
曾经巍峨险峻的山峰,如今只剩下一堆错落的乱石,草木疯长,彻底掩盖了昔日的峥嵘。唯有那股被强行斩断的山脉怨气,依旧如孤魂野鬼般盘桓不去。
“山断其脊,龙脉残缺。”
辛帝的目光越过废墟,望向不远处的丰阴涧方向。
柳相的眼皮极轻微地垂了一下。
那是他的来处,也是他踏入这方天地的第一个落脚点。
“走吧。”
他轻声开口,打破了此地的沉寂。
三人绕开了浮仙门与天王山两宗驻地,一路向东,最终停步于臧符峰脚下。
一座略显陈旧的庙宇,孤零零地立在朝神道路一侧。
庙宇不大,香火也谈不上鼎盛,但胜在绵长不绝,显然有不少附近的渔民信众常来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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