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捏着茶杯的手指顿住了。他斜眼瞟过来,嘴角的讥诮更浓:“怎么?改讲成功学鸡汤了?”公文包滑到他大腿上,拉链缝里露出一角房产抵押合同的蓝色封皮。
“第五年开春,”方明德用茶针拨弄紫砂壶里的茶叶,水声潺潺如溪,“雨水一浇,它一天能蹿三十厘米。”他抬眼,目光落在男人西装肘部磨出的毛边上,“前头那四年,根在土里疯长,盘过石缝,缠紧硬土,扎得比树还深。”
茶馆里突然静得可怕。修车铺的敲打声、巷口垃圾桶旁清洁工的扫帚声、甚至老座钟的滴答声,都像被按了暂停键。男人盯着茶杯里沉浮的茶梗,指节捏得发白。他猛地抬手又要灌茶,胳膊却僵在半空。
“我……我的根……”他喉咙里滚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公文包“啪嗒”掉在地上,抵押合同滑出来摊开在地,红色印章刺目得像血痂。
方明德弯腰捡起合同,轻轻拂去纸页上的浮尘,放回男人颤抖的膝头。他拎起铜壶,热水注入男人空了一半的茶杯。深红的茶汤打着旋,蒸腾的热气扑上男人低垂的眼睫。
“我那厂子……”男人突然哽住,抬手狠狠抹了把脸。袖口蹭过眼角时,一点水光在袖扣的金属边缘闪了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得像破旧的风箱:“机器是德国进口的……工人三班倒……订单排到明年……”声音越说越急,却突然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抽气。
他猛地仰头,后颈抵着吧凳靠背,喉结上下滚动。天花板的木质横梁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晃动。“全没了。”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砸得他自己肩膀一塌,“房子押了……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他忽然抬手捂住眼睛,指缝里漏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混着普洱沉厚的茶香,在安静的茶馆里弥漫开来。
方明德没有说话。他取过一只干净的白瓷杯,重新注满茶汤,推到男人捂着脸的臂弯旁。深红的普洱在杯底沉淀,像一汪温热的血。
男人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他放下手,眼眶通红,脸上却没有泪痕,只有鬓角被蹭得凌乱的几缕灰发。他盯着那杯新茶,水面倒映出玻璃门外巷子的景象——墨绿色的分类垃圾桶,系着蝴蝶结的指示牌在风里轻晃,一个外卖骑手正弯腰把餐盒放进“骑手爱心角”的保温箱。
“一天……三十厘米?”男人哑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热的边缘。他没有看方明德,目光仍粘在门外那个忙碌的骑手身上。骑手直起身,对着茶馆玻璃门的方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转身跨上电动车汇入车流。
方明德用竹镊子夹起茶盘里一片完整的普洱茶叶,叶片肥厚,脉络清晰。“根扎稳了,”他将茶叶轻轻放入男人面前的空杯,“风雨越大,长得越疯。”
男人端起茶杯。这一次,他没有仰头痛饮。他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杯沿,深深嗅着那沉郁的茶香。蒸腾的热气氤氲了他通红的眼眶,也模糊了杯底那片缓缓舒展的、沉默而坚韧的叶子。
第四章 孤独老人
巷口的风铃还在晃悠,送走那位对着茶杯出神的商人。方明德收拾好柜台,目光掠过门外——骑手爱心角的保温箱盖被仔细合拢,墨绿色的分类垃圾桶旁,系着蝴蝶结的指示牌在微风中轻轻点头。午后的阳光斜斜铺进茶馆,在榆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普洱沉郁的香气,混合着一点未散尽的、属于成年人的苦涩。
门帘被一只布满岁月褶皱的手轻轻掀开。赵奶奶走了进来,像一片安静的落叶飘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薄袄,臂弯里挎着一个藤编篮子,里面是几团颜色鲜亮的毛线和两根磨得发亮的竹针。她熟稔地走到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那里光线最好,能看清细密的针脚。
“方老师,还是老样子?”她声音不大,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和沙哑。
“茉莉香片,刚温上。”方明德应着,从紫砂壶里倒出一杯浅碧色的茶汤,水汽氤氲,清雅的茉莉花香立刻弥漫开来。他端过去,轻轻放在赵奶奶手边的小藤几上。
赵奶奶点点头,没再多言,从篮子里拿出织了一半的毛衣。那是一件很小的开衫,鹅黄色的,缀着白色的小绒球,显然是给孩童的。她戴上老花镜,手指灵活地挑起毛线,竹针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在安静的茶馆里像一首单调的摇篮曲。她织得很专注,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小口,目光却时不时地、几乎是下意识地瞟向放在藤几一角的旧款智能手机。屏幕是暗的。
方明德擦拭着博古架上的青瓷茶具,目光温和地落在老人身上。连续一周了,赵奶奶都是这个点来,坐同一个位置,织同一件小毛衣,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滑向那部沉默的手机。她的动作很稳,但那份等待的焦灼,却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她平静的湖面下漾开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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