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他对面的老位置,捧着保温杯,吹开浮沫,喝了一口。屋里暖气很足,我却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冒。他沉默的时间长得让我心脏快要停跳。
“小颖,”他终于放下杯子,声音四平八稳,“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我老家虽然没什么直系亲眷了,但族里老人多,人情往来重。我的钱,每一分都有打算。你妈那边,不是还有你哥吗?他是儿子,理应多承担。再说,病了有医保,自己再凑凑,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看着他开开合合的嘴,耳朵里嗡嗡作响,后面的话都模糊了。只有“我的钱”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耳膜里。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这栋房子,这个家,从来不是我的避风港。我只是一个租客,一个需要严格遵守他制定的一切规则的租客,而他,是那个牢牢把着钥匙、锁着粮仓的主人。
“你的钱……都有打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忽的,不像自己的,“什么打算?打算给你李家坳的族里老人,打算给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打算给你自己养老,就是没打算给你的老婆,给你的家人应急,是吗?”
他脸色沉了下来,塑料布一样的眼神变得硬冷:“田颖,你这话就没意思了。什么叫我的家人?结婚了,你妈当然也是妈。但凡事有个主次,有个规矩。我辛苦挣来的钱,怎么花,我有我的考虑。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就不明白量入为出的道理?你妈生病,我也难过,但我们可以用更理性的方式解决,比如,问问你哥单位能不能预支,或者,有没有什么互助金……”
“够了!”我猛地站起来,浑身都在抖,“陈建国,你真让我恶心。”
我冲进卧室,反锁了门。那一晚,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眼泪流干了,心里那片曾对“踏实”抱有幻想的废墟,彻底被寒风吹透,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岩石。他还是他,那个外人眼里老实本分、勤俭持家的陈建国。只是我变了,我不再是那个以为婚姻是港湾的田颖。期待一寸寸死掉,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无所谓。离吗?谈何容易。小城不大,流言蜚语能压死人。我妈刚手术,受不得刺激。工作也才刚有起色。更重要的是,我身无分文,离了这里,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恨意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住心脏,越收越紧。但也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缠绕中,生出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冰冷的、求生的清醒。我得有钱,有自己的钱。不是他施舍的,不是需要报备的,是完全属于我田颖的。
我开始悄悄地攒钱。公司发的购物卡,以前会跟他商量着买家里共用的东西,现在直接找可靠的同事折价换成现金。偶尔有额外的加班费、一点微薄的年终奖分成,我死死捂住。报销回来的差旅补助,以前觉得零碎,现在一分一毛都存起来。给自己买衣服化妆品的预算压缩到极限,能淘便宜的绝不看贵的。这个过程缓慢得像蚂蚁搬家,屈辱感时时啃噬着我,但看着那个旧信封里渐渐有了厚度,心里那口堵着的气,才仿佛找到了一丝缝隙。
这笔钱,我不能放在家里任何地方。陈建国虽然不至于翻我钱包,但他那种精于计算的眼神,扫过家里每个角落时,都让我不安。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机会来得出乎意料。那个周末,陈建国他们科里组织去邻市学习,要两天。我松了口气,回了趟我妈家。回城时,鬼使神差地,我没直接上回市里的大路,而是拐进了通往李家坳的那条坑洼土路。我不想回那个“家”,又无处可去。李家坳,那个我婚礼后只匆匆来过两次的地方,此刻竟成了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暂时逃离的场所。
把车停在村口,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午后村庄很安静,偶尔有狗叫,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目光浑浊地追着我这个陌生的城里媳妇。我走到村东头,看到了那棵老槐树。它真老啊,树干恐怕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树冠如云,遮天蔽日。树身上有个巨大的疤痕,像是雷击过后的痕迹,形成一个黑黝黝的树洞,洞口被茂密的草丛半掩着。
我走过去,拨开草,树洞很深,里面积着枯叶,散发出泥土和腐烂植物特有的气息。我伸出手,指尖触到洞壁,潮湿,粗糙。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清晰地跳了出来:就是这里。
几天后,我借口看项目,绕路又去了一次李家坳。这次,我带了那个装着“私房钱”的信封,用好几层防水塑料袋裹好,还塞了一小包防潮的石灰干燥剂。趁四周无人,我迅速将那个小包裹塞进树洞最深处,用枯叶和一块随手捡的石头堵好洞口。做完这一切,我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喘气,心怦怦直跳,不是因为害怕被发现,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叛逆的快感。陈建国,你锁着你的保险箱,防我像防贼。可我也有了你不知道的秘密,有了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小小的“金库”。老槐树沉默地站着,像个缄默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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