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噜”声，像是在为这京城冬日里又一个阴沉的午后，奏响乏味的序曲。
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混杂在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之中，正朝着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望月楼驶去。
车厢内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与侯爵的身份格格不入。
纯乡侯李玉，今日便坐在这辆马车里。
他换下了一身锦绣袍服，只穿着一件寻常富商常穿的暗色绸衫，脸上更是带着一张遮住了上半边脸的玄铁面具，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轮廓刚硬的下颌。
他看似闭目养神，但那只盘弄着玉马的手，摩挲的速度却比往日快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清晰地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玉的脑海中，正有两个画面在激烈地交战。
一个是永安侯府。自从与余瑾合作后，常乐府上那高高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香水生意日进斗金，其积累财富的速度，早已让整个京城的权贵圈眼红到发紫。
而另一个画面，则是国子监老祭酒贺舟。那位三朝元老，如今被革职抄家，声名狼藉，其下场之凄惨，亦让所有与余瑾作对的人，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一个是泼天的富贵，一个是万丈的深渊。
而连接这两者的，是同一个人——余瑾。
他今日这般打扮，这般小心翼翼，便是他内心矛盾的最好写照。
既无法抗拒那黄金的诱惑，又恐惧于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他想去捞取那份富贵，却又不想被人看到，他与余瑾这条“疯狗”为伍。
这面具，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
望月楼，二楼。
一间临着崇文街的雅致包厢内，余瑾正带着王安石与范仲淹二人，静静等候。
王安石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他负手在窗边来回踱步，每走上两圈，便会停下来，向侍立在门口的亲卫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人，已近午时三刻。”
听到回答，王安石的眉宇间又增添了几分忧虑，他担心那纯乡侯李玉变卦不来，让主公今日的安排付诸东流。
“介甫稍安勿躁。”
安然坐着的范仲淹，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对王安石的焦躁报以宽和的微笑。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那片繁华的街景，声音沉稳地劝慰道：“主公曾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纯乡侯世代经商，最是懂得权衡利弊。永安侯的例子在前，这等能让李家产业更上一层楼的泼天富贵，他舍得放手吗？他一定会来。”
余瑾端坐在主位上，手中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清茶，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似乎是在欣赏那繁华街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姿态稳如泰山，仿佛李玉来与不来，都不过是一件意料之中的小事。
望月楼地处崇文街，乃是京城文人雅士最喜聚集的场所。
楼下大堂和邻近的几处包厢内，不少眼尖的国子监学子和翰林院的官员，通过余瑾侍立在外的亲卫，猜到了这位风头正劲的“余阎罗”正在此处用餐。
他们不敢当面与这位连贺舟都敢往死里整的酷吏叫板，便只能用读书人最擅长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鄙夷与不屑。
一时间，各种高谈阔论之声，不大不小，正好能清晰地传入余瑾的包厢。
“哼，听闻有的小人，不修德行，专好以攻讦同僚为进身之阶，手段卑劣，实乃我辈读书人之耻！”
“何止！更有甚者，编排长者风月之事，言语污秽，与市井无赖何异？此等奸佞若能身居高位，真乃国之将亡，社稷之哀啊！”
王安石听着这些指桑骂槐的污言秽语，一张脸涨得铁青，放在身侧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若非余瑾在此，他怕是早已冲出去理论。
范仲淹亦是微微蹙眉，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唯有余瑾，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那些恶毒的讥讽，不过是窗外几声恼人的蝉鸣，丝毫未能让他平静的内心，泛起半点波澜。
就在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终于在望月楼的侧门缓缓停下。
戴着玄铁面具的李玉，在一高一矮两名心腹随从的护卫下，低着头，快步走下马车。
一名店伙计眼尖，见客人衣着不凡，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正要高声揽客：“几位爷，里面请……”
话音未落，那名高个子随从已然上前一步，眼神一凛，用一种近乎命令的、极低的声音喝止道：“休要声张，贵客在此，带路便是。”
说话间，他已不动声色地将一小锭银子，塞入了那伙计手中。
伙计手心一沉，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心领神会，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将那句到了嘴边的“贵客临门”硬生生咽了回去，立刻噤声，只在前面恭敬地引路。
这一切，都被二楼窗口的余瑾，尽收眼底。
余瑾收回目光，将手中那杯早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嘴角终于微微上扬，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
他对着身旁的王安石与范仲淹，也像是对自己，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鱼儿，终究是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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