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鸨把卖身契拍在桌上,‘啪’的一声,震得桌上的铜油灯都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火星,映着她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疤,看着格外狰狞。”苏燕卿的声音沉了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案几上的木纹,“她说‘要么跟那盐商走,人家愿意出五十两银子,够你下半辈子吃香喝辣;要么就去最低等的班子里混,那里的醉汉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
黄鹂当时正蹲在地上擦琴,闻言手一顿,琴上的弦“嗡”地颤了颤,像在替她哭。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望向窗外——那里有棵刚抽芽的柳树,嫩黄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风一吹就轻轻晃,像极了她小时候唱《诗经》时的嗓子,清润得能掐出水来。那时候父亲总说:“咱们鹂儿的嗓子,是开春的新柳,得用心护着。”可如今,这“新柳”早就被风霜折磨得枯了。
老鸨见她不吭声,伸手就去拽她的头发,指甲深深掐进她的头皮:“哑巴了?给你脸了是不是?”黄鹂被拽得仰起头,脖颈绷得像根快断的弦,眼里却没什么情绪,既不恨也不怨,空得像口枯井。老鸨被她这眼神看得发毛,狠狠甩开她:“三天!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别逼我动手!”
苏燕卿的声音里终于透出点暖意:“好在疏影的父亲听说了。那天他刚从乡下写生回来,裤脚还沾着泥,一进教坊司就直奔老鸨的房,把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拍在桌上,比老鸨的卖身契还响。‘这姑娘,我赎了。’他说这话时,背挺得笔直,像在画一幅不肯弯腰的竹。”
老鸨看着那锭银子,眼睛亮了亮,又瞥了眼墙角的黄鹂,撇撇嘴:“赎去当菩萨供着?我可告诉你,她这嗓子早就废了,连哭都哭不出个响。”疏影父亲没理她,只是弯腰扶起黄鹂,她的膝盖还在渗血,是刚才擦琴时被老鸨踹的。“寒碧斋的偏院空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不想唱就不唱了,那里有杏花,有琴音,养着吧。”
黄鹂在偏院住了三年。那偏院不大,院里有棵老杏树,是前院主人种的,枝桠歪歪扭扭,却每年都开得热热闹闹。疏影给她收拾了间朝南的屋子,窗台上摆着个青瓷瓶,里面总插着新鲜的花,有时是蔷薇,有时是雏菊,都是疏影从园子里掐来的。
她很少再唱,只在梧桐弹琴时,跟着哼几句。那哼声轻得像蚊子叫,气若游丝,却总能准确地落在琴音的空当里,像给曲子填了点魂。有回梧桐弹《平沙落雁》,弹到“雁落平沙”那节,调子忽然空了半拍,黄鹂恰好哼出个“啊”音,不高不低,像真有只雁从云端落下来,翅膀扫过水面的声息。梧桐愣了愣,回头看她,她正望着窗外的杏树,睫毛上沾着点阳光,像落了层金粉。
疏影画她的侧影,画了整整一本。有她坐在竹椅上看云的,有她蹲在地上给花浇水的,还有她对着月光发呆的。疏影在画旁写:“她的影子里都藏着调子,只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哼不出来。”画上的黄鹂,手里总攥着那支银钗——将军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她疯了似的找老鸨,把自己攒在枕头下的碎银、铜板,甚至还有疏影送她的那支玉簪,都一股脑倒在桌上,哗啦啦堆了一小堆。
“我要赎它。”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老鸨看着那堆零碎,笑得前仰后合:“就这点破烂?够买根银钗的尖儿?”黄鹂没说话,只是跪在地上,把那些钱一个个数给老鸨看,一枚铜板都数得清清楚楚。最后老鸨嫌她烦,踢了踢那堆钱:“滚吧滚吧,再让我看见你哭丧脸,就把你舌头割了喂狗。”
那银钗回来时,钗头的莲早就磨平了,莲心的蓝石也掉了,只剩个小小的坑,像谁的眼泪砸出来的。可黄鹂还是每天都用细布擦,擦得银钗发亮,像面小镜子。她总在夜里擦,就着油灯的光,一下一下,动作慢得像在绣花。镜子里映出她日渐憔悴的脸,颧骨越来越高,眼窝越来越深,眼底的空像个洞,怎么都填不满。
她开始咳嗽,起初只是清晨咳几声,像被露水呛着了,咳完了还能对着疏影笑一笑,说“今天的粥熬得真香”。后来咳得越来越厉害,夜里都能听见她的咳声从偏院传过来,一声接着一声,像钝刀子割肉,割得人心头发紧。疏影住的正院离偏院隔着三棵桂花树,可每个夜里,那咳声都能穿过花香,钻进她的耳朵里,让她抱着被子掉眼泪。
疏影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看。那大夫留着三缕长须,背着个药箱,里面的瓷瓶碰撞着响。他给黄鹂把了脉,手指搭在她腕上,半天没说话,最后摇摇头,对着疏影叹了口气:“心病难医啊。你看她这脉,浮而无力,像风中的残烛,是把自己的嗓子熬坏了,把心也熬干了,药石无用。”他开了方子,无非是些润肺的甘草、麦冬,临走时又看了眼窗台上的银钗,叹道:“有些念想,该放就得放,攥得太紧,伤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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