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的哭声还没歇,泪珠像断了线的玉串,一颗接一颗砸在琴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琴身的漆面上本有层淡淡的包浆,被这滚烫的泪一浸,竟显出几分温润的光,像谁在暗处悄悄叹了口气。忽然听见苏燕卿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像深秋的风,卷着落叶的寒,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阿禾发顶,让她不由得打了个轻颤。
“哭吧,哭出来也好。”苏燕卿伸手,用帕子替她擦去脸颊的泪。那帕子是素色的杭绸,边角绣着几枝兰草,是疏影亲手绣的,带着点草木的清气。指尖触到阿禾的脸颊,一片滚烫,像揣着团火,“只是比起歌绝的遗憾,这世间还有一种痛,是连结局都寻不到的。就像舞绝飞燕,她的命,比黄鹂更苦三分,连最后是生是死,都成了谜。”
阿禾猛地止住哭,睫毛上还挂着泪,像沾了露的蝶翅,颤巍巍地抬眼。烛光落在她眼里,碎成点点金屑,混着泪意,看得人心头发软:“舞绝……飞燕?姐姐也认得她?”
苏燕卿望着案上那盏将尽的烛火,火苗忽明忽暗,像在挣扎着留住最后一丝暖意。烛芯结了个小小的烛花,偶尔“啪”地爆一声,把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像段扯不断的往事,缠缠绕绕,理不出头绪。“何止认得。”她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尘埃的涩,像被岁月磨过的铜器,“三十五年前,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教坊司‘玉楼春’,飞燕便是那里的台柱子。那时的长安城,谁不知道玉楼春的飞燕?人说她是瑶池仙娥落了凡,舞起《霓裳》时,水袖翻卷如流云,那袖子是用极薄的蝉翼纱做的,染成月白色,手腕一转,就像云絮从天上掉下来,要把人裹进去;腰肢软得像无骨,一个折腰,脊背弯成道弧,能从头顶看见自己的脚跟,却稳得像生了根;足尖点地时,仿佛踩着月光,连地砖都要生出莲来——真有好事者在她常跳舞的地方铺了层细沙,第二天来看,沙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坑,浅得像蜻蜓点水,却又匀得像用尺子量过。”
她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画着圈,像在描摹飞燕旋转的舞步,那圈画得又急又快,带着股飞旋的劲儿:“那时的飞燕,才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梳着飞天髻,鬓边簪着点翠步摇,那点翠是用活翠鸟的羽毛做的,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蓝,一步一响,‘叮咚’声脆得像冰珠落玉盘,像把时光都摇得颤了。她原不叫飞燕,叫阿鸾,是江南织造府的女儿。父亲沈世安,是出了名的织锦巧匠,一手云锦织得活色生香,孔雀的尾羽能织出渐变的虹,牡丹的花瓣能看出绒绒的质感,连宫里的娘娘都点名要他织的被面。母亲柳氏,是苏绣的传人,一手苏绣能以假乱真,绣的蝴蝶落在花丛里,连蜂儿都要凑上去停一停。”
“阿鸾自小在织机旁长大,闻着丝线的香,听着织机‘咔嗒咔嗒’的响,像听着摇篮曲。母亲绣绷上的针脚,父亲织锦上的纹样,都成了她最早的启蒙。她听着丝线穿过布面的‘沙沙’声,跟着母亲的绣绷学摆腰肢——母亲绣牡丹时,她就学着花苞初绽的样子,慢慢舒展手臂;母亲绣游鱼时,她就扭着身子,像在水里摆尾。十岁时,她就能跟着乐声转三十个圈,转得裙摆像朵盛开的牡丹,那裙摆是母亲用云锦拼的,红的、粉的、紫的,转起来像团花火,连父亲都放下手里的梭子,笑着说‘我家阿鸾,原是为舞而生的’。”
可这朵刚绽开的牡丹,偏逢着骤雨。那年江南闹大水,起初只是连绵的阴雨,后来雨越下越大,像天破了个窟窿,瓢泼似的往下灌。秦淮河的水涨得老高,漫过了堤岸,涌进街巷,把青石板路泡得发涨。织造府的库房在低洼处,首当其冲被淹了。阿鸾记得,那天父亲疯了似的往库房跑,母亲拉着她和弟弟,站在台阶上,看着浑浊的黄水流进院子,漫过门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喘不过气。
囤了三年的云锦全泡了汤,那些准备进贡的龙凤呈祥锦,那些给富商绣的百子图,都在水里浮着,像一朵朵被打蔫的花。父亲从水里捞起一匹被泡坏的锦缎,手抖得厉害,忽然“哇”地吐出一口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请来的大夫把了脉,摇着头说“是急火攻心,得好生静养,再不能动气”。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日子一下子就塌了半边天。债主找上门时,踢着门板骂骂咧咧,说再不还钱,就把房子拆了,把孩子卖了抵债。母亲把自己的嫁妆匣子翻了个底朝天,金镯子、银簪子、玉耳环,全当了出去,换回来的银子却像杯水车薪,连父亲的药钱都不够。弟弟那时才五岁,饿得当街哭,拉着母亲的衣角要饼吃,母亲抱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弟弟的头发上。
就在这时,那个长安来的富商出现了。他姓王,满脸油光,穿着件锦缎马褂,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说话带着股浓重的长安腔。他是来江南收绸缎的,听说了沈家的变故,特意找上门来。他见阿鸾站在门后,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睛亮得像淬了星,身段像初春的柳条,又细又软,顿时动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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