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肥胖的身体艰难地蹲下,用粗布袖子小心地擦拭沈微婉脸上混着血污、泪水和卤汁的狼藉,声音带着哭腔:“妹子!妹子!别哭了!那黑心婆子跑了!官差也走了!没事了!没事了!”
李婶和张嫂则扑向蜷缩在冰冷石板上的安儿。李婶颤抖着手,极其小心地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凉的小手和小脸,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还有气!还有气!就是昏过去了!脸好冰!得赶紧找郎中!”
“我的筐!用我的筐!”旁边一个卖竹筐的老汉,红着眼眶,赶紧递过一个干净的、新编的竹筐。李婶和张嫂小心翼翼地将安儿冰冷的小身体抱起,放进铺着粗布的竹筐里。
沈微婉在王婶的搀扶下,终于从巨大的悲恸和震撼中抽离出一丝神智。深陷的眼窝里泪水依旧汹涌,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穿透模糊的泪水,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安儿被放入竹筐的、苍白的小脸上。当看到孩子胸口微弱的起伏时,巨大的恐惧才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酸楚和无力。
她的目光缓缓移开。
移向脚下那片刺目的狼藉。
三只粗陶坛子,碎了最珍贵、最大的那只。
琥珀色的老卤和暗红的血水混在一起,如同粘稠的泥沼,在冰冷肮脏的石板上肆意流淌、蔓延。
墨绿色的雪里蕻条,浸泡在血卤之中,如同被践踏的珍宝,依旧倔强地散发着浓郁的咸鲜酵香。
锋利的碎陶片,如同散落的獠牙,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浸泡在污浊的血卤里。
她的腌菜摊,她赖以活命的希望,她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被彻底摧毁!浸透在冰冷的绝望和刺目的血色之中!
巨大的损失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右腿麻木得毫无知觉,膝盖和掌心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额角的鲜血混着泪水流下,带来冰冷的刺痛。
然而。
就在这灭顶的物质损失带来的剧痛之中!
就在她枯槁的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之际!
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如同地底岩浆般的力量,正从她冰冷绝望的心湖最深处,轰然喷涌而出!
那力量,不是狂喜,不是愤怒。
是震撼!
是王婶那如同肉山般挡在身前的背影!
是李婶张嫂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的控诉!
是老郑那如同闷雷般的怒吼!
是无数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汇聚成的滔天洪流——“干净!”“不容易!”“欺负人!”“黑心!”“王法!”
是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灵魂焚毁的声援暖流!
是吴氏那张刻薄恶毒、却最终在众怒和恐惧中扭曲崩溃、狼狈逃窜的脸!
是官差铁链下,她不再瑟缩、不再下跪、而是挺直了残破脊梁、掷地有声的反击!
“我,沈、微、婉——”
“凭自己一双手——”
“一把盐——”
“一颗菜——”
“干、干、净、净——挣口饭吃!”
“官府——没说不许!”
“地契——也没写你、丰、裕、号的名字!”
那些话语,如同烙印,带着她的血泪和尊严,死死地镌刻在灵魂深处!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更深沉的暖流,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地抠进了冰冷粘稠的血卤之中!指尖触碰到了那片冰冷锋利的、沾满她自身鲜血的碎陶片!
一股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厚重的力量感,顺着指尖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污泪水的枯槁脸庞上,泪水依旧汹涌流淌。
但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冷的寒潭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淬炼、最终凝固成形——不再是绝望的疯狂,不再是卑微的瑟缩,而是一种被血泪和暖流共同锻造出的、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如同精钢般坚硬的——硬骨!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沾满血卤、枯槁如柴的手。
不是去擦泪。
而是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用那布满冻疮裂口和老茧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抚过自己额角那道依旧在渗血的伤口边缘。
温热的鲜血沾染在冰冷的指尖。
带来清晰的、属于她自己的、滚烫的生命印记。
深陷的眼窝里,那翻涌的泪水和冰冷的寒潭之下,一点名为“尊严”的星火,汲取着那沉甸甸的硬骨之力,汲取着身周尚未散去的声援暖流,如同穿透无尽寒夜的第一缕晨曦,骤然点亮!
她枯槁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只有一声无声的、却足以撼动灵魂的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
硬骨头……
原来……
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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