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从瞬间收起心思，脸上挂起惯常的温和笑容，手中折扇“唰”地展开，姿态潇洒自如：“王编修言重了。取士之道，首在‘公平、公正、公开’！礼部所为，不过尽忠职守，严格按照陛下制定的国法与祖制成规行事。至于文章华彩还是实务策论，俱是圣祖皇帝《开科诏》中所列之根本！我辈只需尽职履责，为陛下、为国朝遴选符合祖制、德才兼备者即可，又何须在取士标准之外别生枝节？”一番话，既点明规矩原则，又巧妙地堵死了对方深问具体细节的路径，更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绝不参与任何徇私舞弊、别立章程的立场，滴水不漏，坦荡光明。
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众人关于春闱制度、经义理解乃至风花雪月的闲聊请教，仿佛一个真正八面玲珑、远离朝争的清贵人物。这份圆融而不失风骨的姿态，赢得不少年轻官员的亲近与敬服。
然而，这份从容在下一刻被闯入眼帘的情景骤然打破！莫云从无意间抬眼，目光穿透暖阁敞开的隔扇门，掠过前厅喧闹的人影，精准地捕捉到了殿外廊下一幕——一身玄色蟒袍、气宇不凡的永绥王皇甫洵正从人群中走出，姿态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而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低眉顺目、略显拘谨的人影，竟是宋珏！
莫云从端着茶杯的手瞬间微微一顿！杯内澄澈的茶汤表面漾开一圈细密的、几不可察的涟漪！宋珏？！他怎么会跟着皇甫洵？！一股寒意如同冬日里淬过冰水的鞭子，猛地抽在了莫云从的心脏上！
皇甫洵是什么人？那是与大哥莫元昭有着不清不楚门客关系的野心亲王！是如今朝堂上觊觎龙座、暗藏祸心的危险人物！而宋珏！他是平南王府三公子！是宋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此时此刻，却在平南王府为他亲侄儿举办的满月盛宴上，众目睽睽之下，私下跟随皇甫洵离开前厅！
这意味着什么？！是宋珏暗中投靠了皇甫洵？成了皇甫洵插在平南王府的暗棋？宋家父子知情吗？尤其是宋麟——那个心思缜密如妖、将妻子护得密不透风的刑部尚书——他知道自己亲弟弟已经站到了对手的阵营里了吗？或者说……这是宋家更高深莫测的布局？以宋珏为饵？可今日这样公开的场面，风险未免太大！
无数个念头如同烧开的水般在莫云从脑中翻滚冒泡！巨大的震惊伴随着一丝惊疑不定！方才还清亮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住廊下那两道消失在庭园侧径阴影中的身影。他握着扇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莫叔白不明所以，兀自和莫北辰嘀咕：“宋麟这小子真是邪门了！以前明明斗鸡走狗样样精通，现在愣是……改邪归正了？还正得这么彻底？你们说……他是不是真给咱们灌了啥迷魂汤啊？”莫北辰挠挠头：“就是！连爹都……”他话音未落，只觉一股冰冷低气压陡然降临！抬头只见三哥莫云从脸上的温润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深邃无波的冷凝。
宋珏沉默地跟在皇甫洵高大的身影之后，步履沉稳。暖阁里温暖的灯火和喧嚣的人声被抛在身后，庭园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后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拢了拢衣袖，指尖冰凉。无人知晓他胸腔内那颗心，此刻正如同擂鼓般震动。而廊柱阴影深处，莫云从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已将他离去的背影刻入了幽冷的深潭。
平南王府富丽堂皇的回廊深处，宴厅的喧嚣乐声被远远隔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檐外，初雪融化未尽，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冰凌垂挂。清冷的空气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皇甫洵高大的身影停在一扇隔扇花窗旁，窗外是一角覆雪的梅园，红梅在凛冽中更显艳丽妖娆。他并未转身，玄色蟒袍在金丝暗绣的映衬下散发出森冷的贵气。宋珏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站定。四周寂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冰棱的细微脆响，以及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宋三公子方才的应答，滴水不漏，八面玲珑。不愧是平南王府教出来的子弟，颇有乃父遗风，更胜乃兄那份‘锋芒’。”皇甫洵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赞许，又像是绵里藏针的嘲讽。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沉的眼眸如同两汪深潭，倒映着宋珏紧绷的面容，“只是……春闱在即，公子心中所求，单凭这番虚与委蛇、谨小慎微的功夫，恐难尽数如愿吧？”
这话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刺穿了宋珏辛苦维持的平静表象！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指猛地攥紧！所求？皇甫洵指的什么？是为父王宋辰十五年前那场背负骂名的“清君侧”寻求彻底的平反？还是他自己渴望凭借真才实学博取的功名？他知道！皇甫洵一直都知道他父亲当年被明太后以“镇守北境、无诏不得返”为名的变相放逐，是场欲加之罪的权宜之计！
宋珏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挺直脊背，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坚硬质感：“殿下过誉。家父教导，为人处世，当行端立正，无愧于心。春闱取士，功名本是自身才学所化，非外力可强求。宋珏……只求尽己所能，凭依真才实学登天子之堂，于国于家，问心无愧，便是平生所愿！”他将“凭依真才实学”、“无愧于心”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更是对皇甫洵隐隐暗示的“外力”的断然拒绝！他不屑，也不需要皇甫洵的所谓“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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