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夏天,蝉鸣能把人烤化。我蹲在竹席上写作业,汗珠顺着下巴砸在本子上,晕开一团墨渍。
父亲摇着蒲扇进来,粗布汗衫后背洇着深色的汗印:"走,娃,咱爷俩吃肥瘦去。"
巷口的"老碗会"肉夹馍铺子飘着热气,门帘是洗得发白的蓝布,掀开时能看见后厨蒸腾的雾气。
父亲把自行车往树底下一靠,冲里头喊:"张叔,来个肥瘦!"
声音撞在青砖墙上,又弹回来,混着案板上剁肉的"哒哒"声,像首热闹的童谣。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吃个肉夹馍也要"报暗号"。
父亲说,在西安,"肥瘦"二字是刻在骨子里的讲究。纯瘦的是给外乡人尝鲜的,咬一口干柴得能硌掉牙;纯肥的是老饕们的私藏,肥油顺着指缝往下淌,香得人直咂嘴;唯有"肥瘦",是肥瘦三七分的黄金比例,像关中平原上的昼夜交替,像秦腔戏文里的板眼节奏,恰如其分得让人心里熨帖。
张叔从老汤锅里捞肉的手顿了顿。那口锅我再熟悉不过,黑黢黢的陶瓮,边沿结着深褐色的老汤垢,据说是张婶的婆婆传下来的,熬了整整五十年。
老汤咕嘟咕嘟翻着泡,肉香裹着八角、桂皮的辛香,混着花椒的麻、草果的香,直往人鼻腔里钻。
张叔抄起长柄漏勺,手腕轻轻一抖,一块酱红的腊汁肉便落进竹筛,肥瘦肉颤巍巍的,像朵开在油里的花。
"晓得嘞!"里屋传来清亮的音答,是张婶。她系着靛蓝围裙,腕子上还沾着面星子,案板上的白吉馍正泛着焦黄的光。
“铁圈虎背菊花心"——这是张婶常说的馍的标准,烤得外皮酥脆,内里绵软,掰开时能看见细密的气孔,像朵待放的菊花。
她抄起砍刀,"咔嚓"一声劈开馍,刀刃贴着馍边游走,动作利落得像在舞刀弄枪。
剁肉的刀起刀落最有看头。张婶左手按着肉,右手的刀斜着下去,肥瘦在刀下分开又合拢,像跳着慢舞。
“瘦肉要带点筋,有嚼头;肥肉得透亮,化得开。"她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三十年的烟火气,"就像过日子,光图省心不行,得有点滋味;光讲排场也不行,得踏实。"
肉夹进馍的瞬间,肉汁"滋啦"一声渗进馍里。
我接过纸包的肉夹馍,先咬一口馍——焦香、麦香、炭火香在嘴里炸开;再咬肉,肥的部分软得像要化在舌尖,瘦的部分紧实有韧劲,肉汁混着馍的麦香,直往喉咙里钻。
父亲拍着我的背笑:"咋样?这才是咱老陕的味儿。"
那年我十二岁,不懂什么叫"平衡哲学",只知道这口肉夹馍比校门口的炸串香,比妈妈的番茄炒蛋香。
直到后来离家上大学,吃了三个月的"改良版肉夹馍"——有的用死面馍,硬得能当砖头;有的肉瘦得只剩筋,嚼得腮帮子发酸;最离谱的一次,老板往馍里塞了满满当当的肥肉,油顺着手指滴在课本上,染得《现代文学》都泛着腻光。
我开始疯狂想念张婶的"肥瘦"。寒假回家,刚下火车就往巷子里跑。
远远就看见"老碗会"的蓝布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张婶系着靛蓝围裙站在门口,见着我眼睛就亮了:"娃,可算回来了!给你留了最大的馍,肥瘦给你多放了半勺肉!"
她转身回屋,剁肉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响了些,"哒哒哒"的,像在敲我心上的鼓。
那晚我坐在台阶上吃肉夹馍,张叔蹲在旁边抽烟。
火星子在夜色里一明一灭,他说:"你李婶走前还念叨,说现在的年轻人嫌麻烦,不愿意学剁肉。你看这刀工,得练三年才能把肥瘦分得匀;这老汤,得每天凌晨三点起来续料,冬天手冻得通红,夏天热得满头汗......"他掐灭烟头,"可你说,要是没人学了,这味道不就断了吗?"
我这才注意到,张婶的手背上爬满了老年斑,剁肉时手腕微微发颤。
那天晚上,张婶把孙子的照片翻出来给我看:"小航,名牌大学毕业,在深圳做程序员,非说要回来学这手艺。"
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衫,笑得阳光灿烂,"他说这叫'非遗传承',要拍视频、开网店,让更多人知道咱老陕的肉夹馍。"
转眼到了秋天,我接到张叔的电话:"娃,回来喝喜酒!小航把女朋友带回来了,还说要跟我学剁肉!"
我去的时候,小航正蹲在案板前,左手按着肉,右手举着刀。"手腕要稳,刀要斜着,肥瘦要分开......"张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当年我也是这么学的,你奶奶手把手教我,剁坏了三个案板才出师。"
小航的刀下去时,肥瘦肉分得太开,张婶皱着眉摇头:"不对,得让它们贴着,像小两口似的,分开容易,合起来难。"
小航挠挠头,重新下刀,这次肥瘦挨得更近了,却有些黏连。"也不对,"张婶握住他的手,"得有分寸,肥多了腻,瘦多了柴,就跟过日子似的,得慢慢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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