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参透:所谓超脱,非避世苦修,而是烟火人间心无挂碍。倒悬的身影与静观的眸子,照见同一种清醒:身外万物如流火,唯有心灯不灭者,方能在废墟上种出通天碧树。
3、石髓机缘
邯郸王烈,三百三十八岁年纪,面上却寻不见一丝皱纹。他嚼黄精,服铅华,踏遍群山如履平地。年少时在太学读尽五经百家,谈吐间星河璀璨,连名士嵇康都敬他三分,常随他入山采药,听他妙论玄机。
一日,王烈独行太行深处。忽闻东方山崩地裂,巨响如沉雷碾过千峰。循声奔去,只见一面绝壁赫然撕裂,数百丈断崖如巨斧劈开!两壁皆是苍青巨石,裂口中央却露一洞穴,径不过尺许。更奇的是,洞中竟缓缓流出青碧色的泥浆,稠若骨髓,异香扑鼻。
王烈好奇,伸手掬起一捧。泥浆入手温软,试着揉捏成丸,竟如热蜡遇冷,眨眼间坚硬如真石!嗅之,气似新炊粳米;嚼少许,竟也齿颊生香。他心知遇宝,忙捏得数枚桃核大小的泥丸,小心藏入怀中,匆匆下山寻嵇康。
“叔夜,且看此物!”王烈献宝般摊开手掌。嵇康见那青丸莹润如玉,入手却沉甸甸,敲击竟铮铮作铜声!惊喜之下,二人即刻重返太行,欲探究竟。可赶到那断崖处,眼前景象却叫他们呆立当场——昨日那狰狞裂谷,竟已严丝合缝!山岩峻整如初,仿佛从未有过那道伤口,更不见丝毫泥浆痕迹。唯有山风呜咽,似在嘲笑凡人的痴妄。
王烈取出带回的青丸,它们早已冷硬如铁,光泽尽失,再不复初得时的温润灵性。那曾散发的稻米清香,也杳然无踪。
王烈抚摸着冰冷的石丸,山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这神异的石髓,如同大道本身:它裂山而出,只为有缘者一现真容;一旦强求贪恋,便复归顽石。嵇康凝望那愈合如初的山体,恍然彻悟:真正的机缘,只在惊鸿一瞥的当下,如朝露,如电光,岂容人装入锦囊?
石髓无踪,断山兀立,恰似天道昭示——人间至宝,非金石珠玉,而是遇见时那一刹清明。执念如锁,反将灵物化为顽石;放手处,空山新雨,方见天地本真。那愈合的山体,正是造化无声的箴言:得之偶然,失之泰然,心无挂碍处,万壑烟霞皆可入怀。
4、白石证心
河东焦先,活了一百七十岁,日日煮白石当饭。那石头在他锅里咕嘟翻滚,竟变得如芋头般软糯。他掰开分赠邻人,自己嚼得津津有味。
天未亮,他便入山砍柴,一担担青柴挨家置于村户门外。从村头起,周而复始,如日升月落般恒定。若有人开门撞见,铺席请他坐,端来饭食,他便默默坐下吃。若无人,柴禾悄然留在门边,影子般消失。如此寒来暑往,竟成村中一道无声的风景。
待到魏室代汉,他迁至黄河滩涂,结草为庵。草棚里无床无席,唯有一把枯草垫坐。他满身污垢,似泥塘里捞出,数日才煮一锅白石。走路不择路径,避女人如避火,破衣烂衫靠卖柴换旧衣蔽体,单衣竟能过冬熬夏。
河东太守董经闻此奇人,亲往草庵探视。焦先闭目枯坐,泥塑般不发一言。董经反觉此乃真贤者,愈加敬重。
一日野火突至,烈焰如浪卷过滩涂,瞬间吞没草庵!村民惊呼奔救,却见焦先端坐火中,任火舌舔舐须眉,竟纹丝不动。火过处,草庵成灰,他方徐徐站起,粗布单衣未损分毫。
他默默重结新庵。未几,天降暴雪,压塌村中无数屋舍。村民踏雪寻来,只见焦先的草庵早被深雪掩埋如坟冢。众人慌忙扒开雪堆,却见他盘坐草铺之上,面色如常,气息匀长,身畔积雪竟无一丝融化痕迹。
焦先活成一块会行走的石头。他嚼白石,赠柴薪,是告诉浮华人间:至简能养千年身;他火中坐雪中埋,是昭示纷扰红尘:心定则万物难侵。
那污浊皮囊裹着的,是一颗不被烈焰寒雪惊扰的赤子心。太守的敬重、村人的好奇,于他不过如风过柴门。生命至境,原不在服气餐霞,而在将自身活成天地间最沉静顽韧的磐石——任它星移物换,我自证得此心光明。
5、琴谶断袍
魏晋乱世,山间有异人孙登。他常年穴地而坐,膝上横琴,手捧《易经》。冬夏皆着单衣,寒极时便解开发髻,任那丈余青丝如玄色大氅覆住全身。世人见之数十年,他容颜竟未曾改易分毫。
他入市乞钱,转手便散给更穷困者,身无余财,亦无人见他进食。太傅杨骏闻其名,遣车马相迎。孙登闭目枯坐,任杨骏百般询问,不发一言。杨骏无奈,赠他一件锦缎厚袍。孙登默默接过,出门便向路人借刀。寒光闪过,锦袍应声而断,上截下截被弃于杨府门前,复又挥刀将其斫为碎片!围观者皆道此乃狂人,未几,杨骏果因谋逆被诛,身首异处,众人方悟孙登断袍如谶。
杨骏忌惮,将他囚禁。不久孙登死于狱中,杨府草草将其葬于振桥。数日后,竟有故人在董马坡遇孙登漫步林间!他托此人带信予洛阳旧友,神色如常。名士嵇康心怀超迈之志,曾专程入山拜谒。孙登兀自抚琴,嵇康百般诘问,琴声竟无丝毫滞涩。嵇康只得悻悻告退,行至山腰,忽闻孙登清音自峰顶飘落:“少年才高而识浅,拙于自保,安能免祸?” 余音缭绕未散,嵇康已因狷介罹罪,血染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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