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崔宁再经导江,唯见荒草湮没的旧居。乡老道:“张先生去岁坐化,遗命焚香九日。最后一缕青烟散时,满山松柏无风齐向东倾,如万骑叩首。”
崔宁怅然失望。炉中香灰犹温,恰似当年那道追云逐月的白光——原来世间最玄妙的道术,不在驱遣鬼神,而在人心敬畏的方寸之间。烟云聚散终有迹,可那真正通天彻地的力量,从不显形于符咒香篆,只深藏于甘守寂寞的晨昏,与知止知足的淡泊里。
3、石佛记
天宝年间,茶商刘清真领着二十个伙计,押着二十驮新茶出寿州。行至陈留地界,忽遇强人剪径,刀光映着日头刺眼。幸得路人指点,一行人仓皇绕道魏郡。黄尘蔽日的官道上,一个老僧拄杖拦在队前:“五台佛光正盛,何不随老衲去沾些福报?”
伙计们面面相觑——五台山远在云外,茶驮沉重,谁愿受这跋涉之苦?老僧似看透人心:“前方兰若可歇脚。”刘清真心头莫名一动,暗忖这枯瘦老僧行止出尘,莫不是文殊菩萨化现?遂招呼众人随行。
暮色四合时,眼前豁然开朗。古寺倚山而建,飞檐斗拱沐着残阳,钟磬余音在松涛里浮沉。老僧引他们步入大殿,檀香缭绕中说法开示,声如清泉漱石。刘清真与伙计们尘心涤荡,竟齐刷刷伏地恳请剃度。这一留,便是二十度寒暑。
某日朔风卷地,老僧忽召众徒于殿前:“魔障将至,尔等俱在劫中。”话音未落,山门外已隐隐传来马蹄声与呵斥。老僧令众人长跪,含一口清水喷出。水雾弥散间,刘清真只觉四肢百骸寸寸僵冷,低头竟见青灰色石纹从指尖蔓延而上!意识却格外清明,耳听得寺门轰然撞开,代州官差的咆哮近在咫尺:
“搜!一个秃驴不许放跑!”
杂沓脚步踏过身旁,荒草被靴底碾出青汁。有人踢到刘清真的石膝,啐骂道:“破石头绊脚!” 待喧嚣远去,冷水忽从头顶浇下,石壳簌簌剥落。刘清真踉跄站起,惊见古寺已成断壁残垣,野草蔓过残佛的眉眼。老僧立于荒烟中,袖口犹滴着化石的清水。
众人重返故里,寿州城郭依旧,却无人识得这些面容未改的茶商。刘家旧宅早换了门庭,老父灵位蒙尘在祠堂角落。他发疯般扑向院角——当年埋藏的茶资陶瓮还在。手指触到瓮中钱串的刹那,铜绿簌簌而落,绳结朽如齑粉。
老僧不知何时立于身后:“可悟了?” 刘清真捏着铜钱碎末苦笑:“二十载晨钟暮鼓,竟似大梦一场。”
“梦耶?真耶?”老僧遥指五台方向,“若非顽石裹身,尔等早成刀下冤魂。” 袈裟忽被山风鼓荡,身影渐透出金光,“安史乱起,代州捕杀僧众以充叛军——当日闯寺的,是索命官差。”
刘清真与伙计们扑跪在地,再抬头时,老僧化作金光融入云霞,唯有余音在废墟间回荡:“去五台看看吧,你们拜的菩萨像,本是顽石雕成。”
众人一步一叩朝圣山行去。五台山文殊殿内香烟缭绕,刘清真仰瞻金身法相,忽觉菩萨垂落的眉眼,竟与当年荒寺老僧重叠。指尖抚过冰凉的莲座石台,他蓦地想起自己石化时,衣褶里钻出的那茎野草。
归途上,二十个还俗的行脚商默默走着。山风卷起旧僧袍的下摆,宛如当年负茶跋涉的模样。刘清真摸出怀中最后几枚朽坏的铜钱,撒向深谷——碎铜裹着尘埃旋落,像极了他半生流转的光阴。
世人常拜金身宝相,却不知菩萨早披着褴褛僧衣,立在命途的岔口低眉垂手。石佛殿里万盏长明灯,照亮的何止是庄严法相?更是众生在劫波渡口,那一念间将自己淬炼成顽石的孤勇。
4、地髓记
兰陵书生萧静之落第那夜,将诗书尽数抛入漳水。晨光熹微中,他结庐河畔,效仿仙人辟谷炼气。十年寒暑,漳水汤汤流过他枯槁的形骸——齿摇发落,面如风干橘皮。那日铜镜照影,他忽发狂怒,摔碎明镜,拔脚奔向红尘滚沸的邺城。
市井十年,他吆喝于米行布肆,锱铢必较。铜钱串满屋檐时,便在城西置了宅院。工匠掘地基,锄头“铛”地磕到异物。黄土中赫然埋着一截人形怪肉:五指肥润如婴孩,通体泛着熟桃般的暗红。
“太岁当头,凶煞临门!”众人惊惶退散。萧静之却独留院中,盯着那物。暮色里,肉芝渗出蜜色汁液,异香暗涌。他忽生戾气:“既要作祟,不如入我腹中!”竟架锅烹煮。脂膏翻滚间,异香凝成白雾钻入梁椽。
入口滑如凝脂,甘似崖蜜。他如中魔咒,竟将整块肉芝啖尽。当夜腹中暖流奔涌,齿龈发痒。晨起对镜,骇然见枯发转乌,皱皮舒展,俨然三十许人。握拳竟有碎石之力,只疑身在梦中。
邺都春日,他踟蹰茶肆外。忽被一云游道士攥住手腕:“阁下神光内蕴,可是服过仙药?”三指搭脉,道士白眉耸动:“此乃肉芝!秉地髓而生,千年孕形。食之可寿齐龟鹤……”语锋陡转:“然仙缘既得,怎还沉溺这腌臜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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