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或可续你一程。”
颜真卿勉力张口,丹砂入口即化,一股灼热又清冽的洪流瞬间贯注四肢百骸。仿佛久旱龟裂的土地逢了天降甘霖,那沉疴重负竟如春日薄冰般悄然消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竟已能扶着床沿坐起,连月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一扫而空。
北山君看着他眼中重燃的光彩,神色却有些复杂:“你本有清名,根骨亦近仙途,可登金台,补仙阙。何必自沉于这宦海浮名?” 他顿了顿,又取出一粒稍小的丹丸,郑重放入颜真卿掌心,“若终究割舍不下这红尘功业……百年之后,我当在伊洛之滨候你。切记,抗节辅主,勤俭致身。” 说罢,道人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淡去,如同从未出现。唯有掌心那粒丹丸温润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丹砂异香,证明方才并非大梦。
颜真卿望着空寂的门口,胸中激荡难平。仙缘缥缈,而胸中那团治国平天下的火,却烧得正旺。他珍重地将丹丸收好,那道士的告诫与“百年之约”,如一道微凉的溪水,悄然流入心田深处。
自此,颜真卿依旧勤学不辍,金榜题名,更是一路青云直上。他时任监察御史,持身清正,风骨凛然。一次衔命巡察河西、陇右边军,行至五原郡,恰逢大旱,赤地千里,禾苗枯焦如焚。郡中更有一桩人命官司,盘根错节,拖延数年,冤气冲天,压得整个郡城都喘不过气。
颜真卿甫一落脚,便着手重审。他白日在酷暑中奔波查访,夜晚于孤灯下推敲卷宗,一双锐眼如寒潭映月,不放过任何一点微末的尘埃。不过旬日,便将那团乱麻梳理清楚,揪出真凶,当堂昭雪。那蒙冤入狱的汉子扑倒在地,额头磕得砰砰作响,嘶哑的喉咙里迸出压抑了数年的悲声。
就在惊堂木落下,案卷封存的那一刻,万里无云的青天之上,骤然滚过一声闷雷。众人惊愕抬头,只见不知何时聚拢的墨云翻涌奔腾,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啪砸落,越来越密,越来越急,顷刻间天地茫茫一片水幕!久旱的黄土贪婪地吮吸着甘霖,龟裂的大地发出舒畅的呻吟。郡城百姓纷纷冲出屋舍,在雨中欢呼跳跃,涕泪横流,对着公堂方向遥遥叩拜:“天降甘霖!是御史老爷带来的及时雨啊!”
“御史雨”之名,不胫而走。颜真卿立在衙署廊下,看着檐外如注的雨帘,心中并无自得。他下意识地抚了抚怀中贴身收藏的那粒丹丸。此心光明,行事磊落,或许,这便是另一种“道”?
几年后,颜真卿因公务赴东都洛阳。闲暇时,与同僚在官舍品茗闲谈。席间一位自婺州调任而来的官员,说起一件奇事:
“我们那儿曾有个参军,名叫王贾,年少时便显异禀。十七岁那年,他赴京考取孝廉,归途路过东都,顺道探望母家表亲。他那守寡多年的姨母,明明亡故已一年有余,可灵帐之内,竟日日有‘人’发号施令,处置家务,训斥儿孙仆役,索要饮食衣物,稍不如意便厉声打骂,活脱脱生时模样!亲戚们既惧且疑,不胜其扰。”
颜真卿放下茶盏,听得专注。
“王贾到了姨母府门前,竟吃了个闭门羹——那灵帐里的‘声音’早一步警告其子:‘明日王家外甥来,万万莫放他进门!这小子一身煞气,凶得很!’” 同僚压低声音,仿佛亲历,“王贾不恼,只悄悄寻了府中一位老仆,耳语道:‘帐中作祟的,绝非你家主母,乃妖物耳。你且悄悄禀报你家主人,放我进去,自有道理。’ 府中人早不堪其苦,几位表兄弟也渐觉有异,终于将王贾请入内堂。”
“刚踏入那弥漫着浓重香烛气的灵堂,便听帐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声如夜枭,震得人头皮发麻。王贾面沉似水,几步抢上前,闪电般探手入帐!只听一声非人的惨嚎,一道灰影被他狠狠掼在地上!那物落地尚自翻滚哀鸣,王贾毫不容情,抬脚连踏数下,那东西才彻底没了声息——竟是一只毛色枯槁的老狐!皮毛稀疏,丑陋不堪。众人惊魂未定,王贾已命人堆柴点火,将那狐尸焚为灰烬。自此,那灵帐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主母声音’,终于彻底断绝。”
同僚讲完,众人皆啧啧称奇。颜真卿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描画着。他想起了北山君那粒小小的丹砂,想起了五原郡那场应时而落的“御史雨”。这世间玄奥之事,未必尽在深山云雾之中。
岁月流转,颜真卿宦海浮沉,官至太子太师,封鲁郡公。他耿直如昔,风骨愈坚,如中流砥柱。然而安史乱起,山河破碎,叛军气焰熏天。奸相卢杞素来忌惮颜真卿刚直,竟于危难之际,阴险地奏请这位年逾古稀、德高望重的老臣,前往叛军盘踞的许州宣慰招降。此乃驱羊入虎口之计,满朝皆知。
行前之夜,颜真卿独坐书房。窗外月色凄清,映着他鬓发如霜。他取出那个珍藏了近六十载的小小锦囊,倒出那粒北山君所赠的丹丸。岁月似乎未曾在它身上留下痕迹,依旧温润如初,散发着极淡的、仿佛来自深山的清气。他久久凝视,指尖摩挲着丹丸光滑的表面,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病榻上被丹砂救回性命的孱弱少年,看见了五原雨中百姓狂喜的泪眼,也看见了东都官舍同僚讲述王贾除妖时那惊异的神情。仙缘缥缈,尘网深重,这一生起落,是非功过,尽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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