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为了打破洋煤的垄断,把开平矿务局挖出来的煤运到这儿来,唐廷枢力排众议,在唐山修了条铁路——唐胥铁路。
虽然因为朝廷里那帮老顽固怕惊扰皇陵,一开始只能用骡马拖着火车跑,但这毕竟是中国的第一条标准铁路!煤船联动,北煤南运,手段很硬啊。”
阿福看了看陈安的表情点点头,
“没错,就是杀伐果断。”
“至于另一位,徐润,徐雨之……”
提到徐润,阿福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甚至带着一丝隐忧。
“如果说唐廷枢是做大事的宰相之才,那徐润就是上海滩最大的赌徒,也是最大的财神爷。他在官面上的级别不如唐廷枢,但在上海的生意圈、钱庄、漕帮、地皮买卖里,徐润咳嗽一声,地皮都要抖三抖。”
阿福叹了口气,指着窗外路边那些挂着中文招牌的店铺:“徐润极重乡情。现在的招商局,被人戏称为‘徐家大院’。从中层的买办、账房,到船上的管事、水手,几乎被香山人包圆了。同乡带同乡,亲戚拉亲戚,外省人想插只脚进去?难如登天。”
陈安眉头微皱,两只手紧紧环抱在一起。意思是:抱团?
“对,抱团。死死地抱在一起。”
阿福感叹道,“安哥,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是香山人?为什么不是宁波人,不是徽州人?”
这一问,让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阿福转过头,看着陈安,
“教育,安哥,是教育改变了命数。”
“像你我一样,回头想想,能从那个吃人的甘蔗园走到美国,靠的是九哥带咱们搏命,能从美国回到上海,咱们能帮上九哥的忙,脚踩这上海的泥水,还是靠教育啊。”
“没读这些书,你我都还是泥腿子….”
阿福的声音变得有些感慨,“几十年前,有个叫布朗的美国传教士在澳门——后来去了香港。办了所洋学堂。那时候谁敢送孩子去读洋书?都说是去做汉奸,是去信邪教。”
“可容闳先生去了,唐廷枢去了,黄胜也去了。他们是同班同学。”
阿福闭上眼,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的那群少年:“当他们还在穿开裆裤、留辫子的时候,他们学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纯正的英语,是算术,是地理,是洋人的礼仪和思维方式。”
“等到1843年上海一开埠,洋人蜂拥而至。那些红顶子的官老爷,还有那些只会算盘的传统商人,见到洋人就像鸭子听雷,只会说‘Yes’、‘No’,满嘴滑稽的洋泾浜英语。”
阿福模仿着滑稽的语调比划了两下,随即冷笑一声:“这时候,唐廷枢他们这帮香山人北上了。你想想那个场面——洋人说什么,想干什么,他们都懂。甚至连洋人的法律漏洞,他们都知道怎么钻。”
陈安在薄薄一层雾气的玻璃窗上,写下了一个桥字。
阿福点了点头,
“就是桥!洋人需要懂中国的代理人,朝廷需要懂洋务的操盘手。香山人,就是那座无可替代的桥。他们垄断了买办这个位置,就像掐住了咽喉。”
马车此时正好路过太古洋行那栋灰白色的办公楼。
阿福指着那栋楼:“你看太古,这是洋行里的大佬。可它的总买办是谁?
郑观应,也是香山人!他一边帮洋人赚钱,一边写书写商战。
还有太古以前的世袭买办,莫家,莫仕扬、莫藻泉、莫干生,祖孙三代,垄断太古买办六十多年….”
“他们通过广肇会馆互相提携,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网。
唐廷枢在怡和做买办时,就把弟弟唐廷植拉进去接班。徐润在宝顺洋行发迹,回头就带出了一帮徐家子弟。”
说到这里,阿福的声音低了下来,
“这就是咱们现在身处的江湖,安哥。不是刀光剑影,是银子铺的路,是洋文筑的墙。这帮香山人,北上抱团几十年,如今已成上海,乃至商界的坐地虎。”
马车驶过了外滩最繁华的地段,前方是苏州河的乍浦路桥。
阿福靠回椅背,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
“安哥,我今天带你走这一遭,不是为了看风景。我想告诉你,这大上海看似是洋人的天下,但这地皮底下盘根错节的根,早就被这帮商人,买办抓得死死的。
我不知道九爷给你安排了什么任务,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里的人,已经霸市辉煌了几十年。”
“咱们,才是两脚悬空的外来户。”
“春发杀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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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慢停下,前方的路口稍微有些拥堵。
透过车窗,正好可以看到一家银行的门口。
一个穿着长衫马褂、头戴瓜皮帽的中年华人,正站在银行高高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叠票据,对着几个点头哈腰的洋人职员指手画脚。
那几个洋人不仅不生气,反而一脸赔笑。
阿福顺着陈安的手指看去,轻笑了一声,
“安哥,你看那个中国人,是不是觉得他比洋人主子还像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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