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内,那一盏西洋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
刚才那群像是要吃人的茶帮大佬前脚刚走,后堂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并未完全消散。地上的《申报》还没来得及扫,刚才胡庆馀为了泄愤摔在地上的。
钱庄的大跑街陈笙,悄悄从后门回转。
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几张报纸。
捡起报纸的手忍不住有些抖,不仅仅是因为刚才茶帮的凶狠,更是因为大掌柜席正甫刚才下的那道命令——“抛售股票,回笼现银”。
席正甫端坐在太师椅上,脸上的那种决绝、焦虑、甚至是刚才面对胡庆馀时的那种忍辱负重的沉痛,此刻被他随手撕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
“大掌柜……”
陈笙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他是席正甫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平日里最得信任,刚才席正甫吆喝着让他去办差,他就察觉到不对,躲到后巷去了。
“您刚才……应当不是认真的?”
陈笙指了指外面,“现在市面上的开平矿务局股票,那是日进斗金的金母鸡啊….
咱们库存里压的那两千股,若是这时候斩仓,哪怕是分批抛,也得折损大笔利润。”
席正甫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洋布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陈笙见他不语,心里的焦急更甚,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
“大掌柜,小的有一事不明。
这茶帮要银子,咱们给就是了。咱们正元庄是缺现银,可您是谁啊?您是汇丰银行的华人大买办!这黄埔滩的银根,不就捏在您手里吗?”
陈笙越说越急,比划着手势:“洋人那边的规矩咱们懂。这洋行要买茶、买丝,不管是怡和还是太古,他们要向内地买货,手里没贩子,语言不通,那帮乡下的茶农只认咱们钱庄的庄票和现银。这洋行离了咱们,就是瞎子、聋子!
洋人把银子拆借给咱们,咱们把银子给茶帮,茶帮把茶给洋行,洋行卖给洋人。
这一圈转下来,洋人赚贸易钱,咱们赚息钱,两全其美。
您只要去隔壁汇丰大楼,跟那个英国大班打个招呼,签张字条,几十万两银子的拆票不就下来了吗?何苦要割肉卖股票,受这帮茶贩子的窝囊气?”
席正甫终于擦完了手。他抬起眼皮,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
“啊笙啊。”
“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大掌柜,七年了。”
“七年。”
席正甫轻笑了一声,“看来这七年,你光学着怎么看账本,看我脸色,没学会怎么看人心。尤其是洋人的心。”
“你以为,我张张嘴皮子去要钱,洋人就会给?”
“洋人是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的。特别是汇丰的大班,那是条成了精的狐狸。”
“不错,正如你所说,洋人要买茶,必须依赖咱们钱庄。若是咱们倒了,他们的茶叶运不到伦敦,他们也得急死。这个道理,你懂,我懂,英国人更懂。”
“但你忘了一点——价码。”
“价码?”陈笙一愣。
“现在是什么时候?三月!全上海都在等着米下锅的时候!”
席正甫冷笑一声,“如果我们现在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跑去汇丰银行跪着求他们拆票,你猜汇丰的大班会怎么做?”
陈笙迟疑道:“他……他会借?”
“他当然会借!茶丝是他们的命根子,但他会把拆息提到天上去!”
席正甫的眼神变得阴狠,
“之前的拆息不过四厘,五厘,今年上海缺银子,各个钱庄都恨不得越过我跑去借钱放贷,买股。现在的拆息涨到七厘(年化约8.4%)。
如果我不演这一出戏,直接去借,那个吸血鬼,绝对敢开口要一分,甚至一分二!
你想想,咱们放贷给那些炒股的投机商,利息才多少?若是洋人的拆息把咱们的利润都吞了,咱们这半年岂不是在给洋人打长工?还是自带干粮的那种?”
陈笙恍然大悟,背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所以……”陈笙结结巴巴地说道,“大掌柜您刚才跟茶帮说要卖股票……是假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席正甫坐回椅子上,重新端起那碗茶,“我就是要借茶帮那张嘴,把我要割肉卖股的消息传出去。传遍整个宁波路,传到四马路,最后……传到汇丰大班的耳朵里。”
他挤出一丝笑容:
“你想想,如果汇丰知道,我席正甫宁可亏本卖股票,也不肯去求他们借高利贷,他们会怎么想?”
陈笙眼睛一亮:“他们会急!”
“对!他们会慌!”
“第一,他们怕我真的把股票砸盘了。洋人手里也抵押了不少股票,市面崩了,他们也得亏。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他们会发现敲诈不到我了。如果我不借钱,茶叶收购势必要出问题。
到时候,不是我去求他们,而是他们得端着咖啡,请我去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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