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旨意如同无形的巨石，投入大明这看似平静的深潭，激起千层暗涌。
北平，燕王府银安殿。殿内炭火熊熊，驱不散北地深冬的酷寒，更驱不散殿中弥漫的压抑。朱棣一身玄色常服，背对殿门，负手立于巨大的北疆舆图前。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宽阔的肩背，此刻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王爷，” 身后响起道衍和尚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古寺寒钟，“金陵两道旨意，一道锁关，一道抽薪。齐泰、黄子澄，皆东宫心腹，力主削藩。此乃剪除羽翼，断王爷臂膀，为那小儿登基铺路之先兆。”
朱棣没有回头，目光钉在舆图上北平的位置，手指缓缓划过周边标注的卫所——永平、蓟州、密云、居庸关…这些拱卫北平的要塞，其将领调动、兵员数额，兵部已悄然开始插手。他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波澜：“父皇…这是要把我钉死在这北平城里。耿炳文坐镇大同，” 他手指猛地戳向大同方向，“老匹夫！他是父皇留给允炆的看门狗！防的就是我朱棣！”
道衍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长兴侯耿炳文，开国仅存硕果，谨慎持重，忠于朝廷。陛下将其置于大同，正是悬于王爷头顶的一柄利剑。然…剑有两刃。耿炳文无子，其麾下精兵悍将，皆其一手带出，只认其帅旗。若…帅旗易主，军心必乱。” 话中深意，不言自明。
朱棣猛地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刺向道衍：“军心？先生以为，仅凭耿炳文，就真能锁住我燕藩十万儿郎？” 他踱步到案前，拿起一份密报，“四月，父皇已下令，调北平都司下辖开平卫精锐一部，移驻山海关。哼，防备蒙古？” 他冷笑一声，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这是抽我北平的筋！下一步，就该是削我护卫了！”
殿内烛火被掌风带得一阵摇曳，光影在朱棣刚毅的脸上明灭不定，更添几分肃杀。他沉默片刻，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父皇…您终究…还是信不过我朱棣。信不过您这个能替朱家守好北大门，能替允炆荡平一切魑魅魍魉的儿子！”
道衍垂首，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王爷此刻，当如潜龙在渊，静待天时。躁动则授人以柄，隐忍方有腾挪之机。陛下…龙体欠安已久，金火之丹，岂是延寿良方？恐是催命符箓。王爷所等之‘天时’，恐不远矣。”
朱棣眼神猛地一凝，望向遥远的南方，那里是金陵的方向，是父皇所在，也是风暴的中心。他缓缓坐回主位，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扶手上轻轻叩击，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金铁般的决断：“传令！北平三护卫，自即日起，操练加倍！所有军械，务必精良！粮秣储备，需足支一年之用！给孤…盯紧了大同方向！孤倒要看看，允炆小儿和他身边那几个书生，如何接得住这万里江山！”
“是！” 殿内侍立的亲卫将领，齐声领命，甲叶铿锵。
千里之外的黔西北毕节卫镇南侯府，虽无北地严寒，腊月的山风也带着刺骨的湿冷。书房内，炭盆烧得通红，周起杰、刘瑜、奢香围坐，气氛却比窗外呼啸的寒风更凝重。一封来自金陵的密信摊在紫檀木大案上，周安熟悉的蝇头小楷历历在目：
“……圣躬沉疴日笃，西苑丹火昼夜不息。‘金火大丹’日服一丸，已成定例。然陛下性情愈发暴戾，夜不能寐，常于梦中惊魇狂呼，周身隐有金属腥锈之气……兵部齐泰已获‘典兵籍’之权，暗中更易北边军镇将领，尤以北平、大同一线为甚。太常寺卿黄子澄、右赞善方孝孺，常奉召入东宫，彻夜密议。朝野皆知，此三人乃皇太孙股肱，削藩之议汹汹……另，礼部已依钦天监所择‘上上大吉’之日，定皇太孙妃大婚于洪武三十一年八月初一，邸报不日将通传天下……”
“八月初一…” 周起杰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这四个字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陈玄礼倒是守信。可这‘吉日’，如今看来，是福是祸？”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青阳子，老人裹着厚厚的棉袍，坐在靠窗的圈椅里，闭目养神，仿佛睡去，唯有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青阳子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八月之期，本为拖延，借国丧之制避祸。如今看来，陛下…怕是等不到八月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洞悉世事的苍凉，“丹火日夜煎熬，金汞蚀骨伐髓，纵是铁打的金刚，也熬不过去。荧惑守心，帝星飘摇…其光散乱如絮，其势倾颓似崩。气数…将尽了。老朽推演，恐难逾五月。”
书房内一片死寂。炭火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显得格外刺耳。
刘瑜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侧奢香的手。奢香反手用力握住刘瑜冰凉的手指，她眉峰紧蹙，眼中是山雨欲来的凝重。周必畅的婚事，如同一柄悬在周家头顶的利剑，如今这利剑落下的时间，竟与老皇帝驾崩的预言如此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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