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来。”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殿外侍卫耳中。
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由远及近。方孝孺被两名甲士反剪双臂,几乎是架着拖入殿内。他身上那件象征士人气节的青色儒袍早已污秽破烂,沾满血污泥泞,额角有磕碰的淤青,嘴角残留血痕,形容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钉在端坐御座之上的朱棣脸上。甲士猛地一推,他踉跄几步,在阶下勉强站稳,铁链哗啦作响。
朱棣俯视着阶下囚徒,声音听不出喜怒:“方先生,海内大儒,名动天下。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朕欲颁诏告慰天下,正需先生如椽大笔,草拟登基诏书。先生当不负天下所望。” 他刻意咬重了“登基”二字。
方孝孺闻言,布满血丝的眼中竟迸出一丝近乎疯狂的笑意,他猛地仰头,嘶哑的笑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凄厉悲怆:“哈…哈哈哈!新朝?登基?” 笑声骤停,他死死盯住朱棣,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成王安在?!成王之子尚在襁褓!陛下何不立成王之子?!何不立先帝嫡脉承继大统?!”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朱棣起兵“靖难”最根本的“法理”之上。
阶下诸将,不少人脸色微变,下意识垂低了视线。
朱棣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瞬间冻结,眼底寒芒爆射。他放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青白,几乎要嵌入坚硬的紫檀木中。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所有人喘不过气。
“方孝孺!” 朱棣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朕念你薄有虚名,予你生路,莫要自寻死路!你写,还是不写?!”
方孝孺毫无惧色,反而向前踏了一步,脚下铁链哗啦一声锐响。他昂首挺胸,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撕裂:“朱棣!你以叔父之尊,行篡逆之实!假‘清君侧’之名,屠戮忠良,血洗金陵!致使天下鼎沸,黎民倒悬!此等诏书,方孝孺宁死不为!” 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厉声嘶吼,“便诛我九族又如何?!十族又何妨?!吾今日以颈血书‘忠’字于丹墀之下,且看千秋史笔,如何评判你这乱臣贼子!”
“好!好!好一个千秋史笔!” 朱棣怒极反笑,一连三个“好”字,笑声却比哭还难听,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猛地一拍御座扶手,霍然站起,玄甲铿锵作响,戟指方孝孺,声音如同雷霆炸裂,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
“成全你!来人!将方孝孺拖出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诛其十族!凡沾亲带故,授业门生,邻里乡党,有片言交往者,皆在诛杀之列!朕要这金陵城,用血洗刷干净!朕要天下人看看,悖逆天威,是何下场!”
这“十族”之令,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奉天殿!阶下诸将,饶是久经沙场,见惯生死,此刻也无不骇然色变,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
甲士如狼似虎般扑上,死死按住疯狂挣扎、厉声咒骂的方孝孺,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和他嘶哑的吼叫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殿外,只留下令人心悸的死寂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朱棣缓缓坐回御座,胸膛起伏,眼中狂暴的杀意尚未褪尽。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更深的寒意:“传旨,黄子澄、齐泰…等一干建文余孽,即刻锁拿,严刑拷问同党!宫中上下,凡曾近身侍奉伪帝者…一律赐死!对外,就说他们‘感念旧主,随帝殉国’了。”
殿角阴影里,几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头领,如同嗅到血腥的猎犬,无声地躬身领命,随即幽灵般退入殿外的阴影中。一场比战场厮杀更为酷烈、更为彻底的血腥清洗,随着这道命令,如同巨大的黑色帷幕,轰然笼罩了刚刚经历战火的金陵城。
千里之遥的黔西北,毕节卫镇南侯府。
夜已深沉,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拢住书案一角,映着伏案疾书的笔尖,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影。周必贤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捏了捏发胀的眉心。窗外是沉沉的夜,没有星月,只有远处禄水河沉闷的奔流声隐约传来,如同大地沉睡的呼吸。他忽然想起了文华殿中那个温文尔雅、眼神却总带着一丝迷茫与优柔的年轻皇太孙;北平校场,那个鹰视狼顾、一箭能射断百步外柳枝的燕王叔父…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反复交叠。
“侯爷。” 门外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熟悉声音,是亲卫队长雷振。
周必贤收回目光:“进。”
雷振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深夜的凉气。他一身黑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鹰。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并未多言,只从贴身处摸出一个指头粗细、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铜管,双手奉上。
周必贤接过铜管,指尖用力,捏碎蜡封,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笺。凑近灯烛,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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