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前世渊源：莲魄承灵秀，谶语定浮沉
香菱的前世，从不是什么位列仙班的僚属，也不是历劫转世的精怪，只是姑苏甄府后院那株千年古莲所凝的“莲魄”。这缘分，要从甄士隐年轻时说起。甄士隐本是姑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的乡宦，祖上曾做过几任小官，到他这一辈，虽无实权，却也薄有家产，足够守着一妻一婢，过着“观花种竹，酌酒吟诗”的自在日子。他二十岁那年，从一位游方道士手中得了一粒莲种，道士说这是“千年古莲之核，得江南水土滋养三十年方能绽放，绽放之日，必有祥瑞临门”。甄士隐本就爱莲，便在书房外辟了一方丈许见方的莲池，亲手将莲种埋下。
这莲池成了甄府最雅致的所在。池边砌着青石板，石板上摆着两盆幽兰，池中央架着一座极小的木桥，仅供一人通行，桥边挂着一串竹编的风铃，风一吹就发出“叮咚”的轻响。甄士隐每日清晨都要去池边，给莲池换水、施肥，看着水面从空无一物，到冒出细细的嫩芽，再到长出圆圆的荷叶。春去秋来，三十年倏忽而过，甄士隐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鬓角染霜的中年人，他的妻子封氏始终未能生育，这株古莲，竟成了他最牵挂的“孩子”。
那一年的仲夏，江南下了一场罕见的透雨，雨后初晴时，甄士隐照例去池边查看，竟见池心的古莲终于抽出了花茎，茎顶托着一个饱满的花苞，粉白相间，像藏着一轮初升的明月。他又惊又喜，连忙唤来封氏，夫妻二人守在池边，看着花苞一点点舒展。三更时分，花苞突然绽放，花瓣层层叠叠，散发出浓郁却不张扬的香气，连巷口的邻居都闻到了，纷纷议论“甄府出了奇事”。就在花瓣完全舒展的那一刻，内室传来丫鬟的喜报：“老爷，夫人生了！是位小姐！”
这小姐便是甄英莲。她出生时，哭声清亮却不刺耳，像风铃在风中轻摇，眉心还有一点淡淡的粉印，像极了莲瓣上的纹路。甄士隐抱着这个迟来的女儿，看着池中的古莲，突然明白道士说的“祥瑞”是什么——这孩子，就是古莲的魂魄所化，是江南山水送给她的礼物。他为女儿取名“英莲”，“英”是花之精魂，“莲”是她的根，连小名都唤作“莲儿”。
英莲的童年，是被莲香与书香浸润的。甄士隐没有因为她是女儿就疏忽教育，反而亲自教她认字、读书。英莲学说话时，最先会说的不是“爹娘”，而是“莲”“月”这样的字眼；周岁抓周时，铺在她面前的金银钗环、算盘印章她都视而不见，偏偏爬向甄士隐案头的羊毫笔，攥在手里就不肯松开，还咯咯地笑；三岁时，她就能跟着父亲念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念到“荷花”二字时，总会转头看向窗外的莲池，眼神清澈得像池中的秋水。
封氏待女儿更是疼爱。英莲的衣物，都是封氏亲手缝制的，领口、袖口都绣着小小的莲纹；她的玩具，是甄士隐用竹篾编的小莲花灯，晚上点上蜡烛，提着在莲池边走，灯光映着池中的荷叶，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她怕热，封氏就用荷叶给她做小扇子，扇出来的风都带着清香。英莲像一株被精心呵护的莲，在父母的爱里，长得愈发灵秀，街坊邻里都说“甄家的小姐，不像凡人，像画里走出来的莲花仙子”。
她对莲有着天生的亲近感。别的孩子怕水，她却能光着脚在莲池边的浅水里玩耍，踩着鹅卵石，追逐池里的小鱼，溅起的水花落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像珍珠一样；她会把掉落的莲瓣收集起来，夹在父亲的书里做书签，那些书翻开时，都带着淡淡的莲香；有一次她感冒发烧，昏睡了一天一夜，甄士隐急得团团转，封氏抱着她坐在莲池边，她闻到莲香，竟慢慢睁开了眼睛，虚弱地说“娘，莲花开了”。
那时的英莲，不知道“苦难”二字怎么写，她的世界里只有莲池的清香、父亲的墨香、母亲的绣香，还有仁清巷里邻里的笑语。她会跟着父亲去茶馆听书，听到《梁祝》里祝英台化蝶时，会拉着父亲的衣角问“蝴蝶是不是也像莲一样，会重新开在池里”；她会把自己的点心分给巷口的乞丐，说“莲池里的鱼都要喂，人也要吃饱”；她会在雨后帮邻居收拾被风吹倒的花盆，小小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跑来跑去，像一朵跳动的小莲花。
可这份被莲香与书香浸润的时光，终究如江南的烟雨，短暂而易逝。英莲五岁那年的深秋，姑苏城来了两个奇怪的人——一个癞头和尚，穿着破烂的僧衣，头上长满了恶疮，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一个跛足道人，披着油腻的道袍，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手里摇着一个破铃铛，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谣。这两人白天在街上游荡，晚上就睡在破庙里，街坊邻里都躲着他们，说他们是“疯子”“脏东西”。
那天是十月十五，姑苏城有“祭月”的习俗，甄士隐抱着英莲在门口看街，巷子里挤满了赏月的人，卖糖人的、吹糖画的、唱小曲的，热闹非凡。英莲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小袄，手里拿着父亲买的兔子灯，眼睛里映着灯火，笑得格外开心。就在这时，癞头和尚突然拨开人群，冲到甄士隐面前，死死盯着英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声，那声音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听得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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