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扇厚重的、朱漆斑驳的院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危险与污浊彻底隔绝时,我们这群刚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残魂,仿佛被骤然投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静谧得令人心悸的异度空间。清晨微弱的、金红色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院落中那几株疏落有致的青竹,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地面上投下细长而清晰的影子,光柱中无数微尘慌乱地舞动,如同我们此刻无所适从的心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檀香气,混合着若有若无的、从厢房方向飘来的、刚煎煮好的草药苦涩味,这气味干净、规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距离感,与我们身上散发出的、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汗臭、血腥、淤泥和绝望的混合气味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尖锐到令人羞愧的对比。
我们像一群误入琼楼玉宇的乞丐,僵立在院子中央,手足无措。脚下是坚实平整的石板,不再是泥泞坎坷的逃亡路;四周是粉白高耸的墙壁,不再是漏风漏雨的破庙残垣;就连呼吸的空气,都似乎变得稀薄而冰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虚脱、茫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这片“安全”之地的畏惧。
老奎、根生、水生三人下意识地靠拢在一起,站成了一个防御性的三角,尽管他们知道这里应是安全的,但长久的逃亡生涯已将警惕刻入了骨髓。他们的身体依旧紧绷,眼神快速地扫视着这个整洁得过分、安静得可怕的院落,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仆役端来的那盆冒着丝丝热气的清水和雪白的布巾,放在一旁的石凳上,像是一种无声的施舍,让他们感到一阵局促和不安。老奎犹豫了一下,才上前,用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粗糙大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冲开泥污,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疤和疲惫到极致的皱纹。他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复杂,有脱离险境的庆幸,更有对未知前途的深深忧虑。
福婶和阿芷被仆役引着,进了安置韩婶的东厢房。门帘掀开的刹那,能瞥见里面干净整洁的床铺、燃烧着的暖炉以及两位医官忙碌而沉稳的身影。福婶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看着医官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韩婶的穴位,用精致的药匙将浓黑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女儿干裂的唇间,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混杂着巨大希冀和难以置信的呜咽。阿芷紧紧抓着祖母的衣角,小脸上依旧苍白,但看着医官专业而镇定的动作,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钟伯拄着棍子,佝偻着腰,站在门口,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医官的每一个动作,时而点头,时而微微蹙眉,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既是担忧,也是一种同行间的审视和期盼。
我抱着狗娃,被另一位面容和善些的医官引进了西厢房。房间不大,却窗明几净,一张小床上铺着干净的蓝布床单。医官示意我将孩子放下。我犹豫着,手臂因长时间抱着孩子而僵硬麻木,竟一时松不开。那医官没有催促,只是温和地看着我。最终,我万分不舍地、极其缓慢地将狗娃放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孩子一离开我的怀抱,似乎感应到了不安,细弱的眉头皱起,发出微弱的哼唧。医官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却迅速地检查着他的体温、脉搏和瞳孔,他的手指冰凉而稳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风寒入里,邪热内炽,加之惊厥伤神,甚是凶险。”医官一边检查,一边低声对旁边的助手吩咐着药方,“先用银针泄热,再以紫雪丹合安宫牛黄丸化水鼻饲,务必稳住心神……”
听着这些陌生却专业的术语,看着医官拿出长短不一的、闪着寒光的银针,我的心揪紧了,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那医官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静:“小兄弟放心,此症虽急,尚可一试。你且在外等候,莫要打扰。”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门帘在我面前落下,隔绝了里面的情形。巨大的无助感和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我靠着冰冷的门框,缓缓滑坐在地,耳朵死死贴着门板,拼命捕捉着里面的任何一丝声响——是银针破风的微响?是药碗碰撞的轻鸣?还是狗娃痛苦的呻吟?每一种细微的声音都让我的心跳漏掉一拍。
院子里,仆役悄无声息地端来了热粥和小菜,放在石桌上。粥是白米熬的,散发着纯粹的米香,小菜是碧绿的腌黄瓜和油亮的酱萝卜,简单,却是在逃亡路上做梦都不敢想的珍馐。老奎他们看着食物,喉结滚动,腹中雷鸣,却没有一个人动。不是不饿,而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正常的待遇,反而让他们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疏离感。我们是谁?我们真的配得上这样的对待吗?还是……这只是风暴眼中心短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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