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纬先是大笑,指着他道:
“瞧瞧!瞧瞧!书袋也敌不过空肠辘辘!快些!再不动手,鹅腿只剩骨头了!”
杨定笑得前仰后合,顺手便将一块油亮的蒲根肉塞到王曜手中:
“自家兄弟,休要客套!入乡随俗,先祭了这五脏庙再说!”
此情此景,王曜心中那点矜持亦如冰雪遇春日暖阳,悄然消融。
腹鸣如鼓,手中温热的酱肉喷香诱人,眼前众人虽身份性情各异,那份同舍少年郎的磊落热肠却炽然真切。
他不再执礼,坦然一笑:
“诸位盛情,却之不恭。如此,多谢诸位兄台了!”当下也撩袍坐下。
五人再无芥蒂,围着方桌,或坐木凳,或干脆踞于草席。
那葫芦米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传饮,虽不敢大声喧哗,亦无推杯换盏之豪,然浓香的肉,喧软的饼,滑嫩爽口的凉拌蒲根,配着那几口醇暖入喉的老醪,吃得诸生额角见汗,满面红光。
杨定掰下鹅腿硬塞进王曜手中,又絮叨起胡肆老板割肉的斤两;吕绍说起路上险些被巡逻老吏撞见的趣事;
尹纬嫌蒸饼粗粝,只挑肉块大嚼,吃得胡须油光闪亮;连徐嵩也丢了拘谨,小口啜饮着米酒,眼眉舒展。
饱暖思深意。杨定啜尽葫底最后一滴残酒,拍着王曜肩膀,豪气四溢:
“子卿一路风霜,敢只身背箧直入京师!这份胆气,某便敬重三分!来来,说说看,子卿胸中抱负,可如这大秦疆土一般,波澜壮阔?”
吕绍塞满一嘴蒸饼,含糊接道:
“就……就是!我等苦熬经书,就图个……图个日后封妻荫子,替祖争光!子卿你怎么想的?”
他胖乎乎的脸盘上一脸诚恳。
徐嵩亦放下竹箸,看向王曜的眼神温润而期待。
连尹纬也放缓了咀嚼,目光在王曜面上沉沉掠过,那锐利深处带着一丝窥探,显然对此前识才之事仍有掂量。
数道目光灼灼聚来。王曜心中微动。他目光环视眼前同舍,杨定虎目含威,豪迈中自有深沉;吕绍富态热情,心思直如白纸;
徐嵩温厚,眼底蕴着传统士子的循规蹈矩;尹纬虽不羁,眼神最是复杂难测,似有烈火裹于寒冰之下。
思及一路艰险与所历惨象,胸中块垒顿生。
他沉息片刻,目光渐渐凝注于豆灯摇曳的火苗,仿佛穿透那微光,回到泥泞官道与寒风呼啸的郊野。
“蒙诸位不弃,曜实不敢当有何宏图大志。”他声音不高,却似寒泉击石,字字清洌入耳。
“一路西来,自潼关驿路起,所见景象,触目心惊。田野荒芜,民多菜色,枯槁待毙于沟渠、柳下者,比比皆是。驿卒传信之急,骑士鞭挞流民之酷,比比皆是。入长安南郊,更见流离失所者冻僵于野地荒丘,形同槁木。而城中豪家巨富宝车华盖,鲜衣怒马,驰骋于市,而朝廷视此惨状却如无物……”
室中笑语渐歇,杨定凝眉,摩挲着粗瓷碗沿。
吕绍慢慢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胖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徐嵩双眉紧锁,面露恻然。
尹纬的眼中,那股深沉锐利的探究之色愈发浓烈。
“天王诏令重儒兴学,太学乃文脉中枢,此诚万世不易之基业。”
王曜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少年人罕有的沉重与锐气。
“然立国之本,何者为先?以曜愚见,并非雄兵百万,亦非府库堆积如山,而在于‘民足食,吏知耻,政得通,法得申’八字!”他目光炯炯扫过诸人,“若无万民饱暖生计,何来国库丰盈?若州郡之吏,视生民如草芥,巧立名目,盘剥以肥己,朝廷纵颁明法十万条,不过是胥吏敲骨吸髓的刻尺罢了!譬如去年秋收不景,当先抚恤安民,劝课农桑。却闻关中各郡催征不减反增,民何以堪?此非逼良善为盗贼,迫黎庶为饿殍乎?”
“好!”
尹纬猛地一击桌案,眼中精光暴涨。
“好一个‘民足食,吏知耻,政得通,法得申’!字字如钢钉,楔入时弊痼疾之中!然则,‘吏知耻’如何?‘法得申’如何?朝廷明诏煌煌,郡守县令却是聋子瞎子?子卿可有良策?”
杨定亦微微点头,目光如鹰隼锁住王曜:
“理是这个理!可关在太学里念破经书,骂死贪官,有甚用?子卿之言,莫非是要动真格的?”
“愚以为,堵不如疏,责不如立。”
王曜迎上两人灼灼目光,声音愈发沉稳清晰。
“其一,广置劝农官!不隶属州郡,直归尚书台,选干练循吏充任。其职不在督粮,而在督事——察勘各地水情、旱情、虫灾,据实奏报朝廷,更督管各地治水修渠之事。所垦新田,税赋酌减三年。百姓知劳有所获,自然尽力于田畴,荒地荒田自然渐少。其二,命各郡县将赋税条目及征收时限、额度,以明明白白之字张贴于闹市通衢,并刻石立于县衙之外!凡非此目所录之额外征索,百姓可拒,直入监郡御史署状告!告而有证者,官免,吏罚,所征财物并罚没加倍偿还原主!若监郡御史徇私枉法,则由太学生员联名密奏,直抵御史台!此为增其知耻之心,亦减其滥权之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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