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王曜……”
苻坚轻念一遍,眼中激赏愈浓,他转向身旁的苻宝。
“裴尚书前番入宫,曾盛赞太学一寒门学子,精熟农桑,性情沉毅,想必便是此子!”
苻宝微微颔首,天水碧的罗袖下,纤指无意识地轻捻着裙裾一角,目光落在王曜沉静的侧脸上,宛若静水流深,唇角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清浅笑意:
“父王慧眼,裴公素来持重,能得其如此嘉许,必有过人之处。”
她的话语柔和,却如清泉石上,字字分明。
王曜却并未止步于方才驳倒周虓的宏论,他敏锐地捕捉到其言辞中另一处偏颇,向前再进半步,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适才周尚书诘问我太学诸生‘博取功名’与‘践行圣贤之道’仿佛水火不容。学生窃以为,此论失之偏颇!功名者,士人求索之径也;圣道者,行己立身之本也。二者本当并行不悖!”
他目光扫过周虓,如同炬火直视幽暗。
“孔圣删述六经,周游列国,不为匡正名教、教化生民乎?诸葛武侯受任于败军,奉命于危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非求‘功名’于青史、行‘圣道’于乱世耶?敢问周尚书昔日高居晋廷梓潼太守尊位,是仅为两袖清风餐风饮露,而非借彼高位以施治政、安黎庶?若是后者,岂非正乃‘博取功名’以‘践行圣贤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尚书自可扪心,若己之所为在晋即非阿谀事主图谋名利,为何见我大秦士子求取进身之阶,便斥为空谈功利,背离圣道?这双重之法绳,未免太过轻易了些!”
“说得好!”
殿中诸生压抑许久的喝彩声骤然爆发,如春雷滚动。
徐嵩眼中晶亮,尹纬捻髯颔首,连吕绍也忘了畏惧,兴奋地抓着杨定袍袖,胖脸涨得通红。
周虓只觉得一股逆血冲上顶门,眼前发黑,脚下踉跄半步,幸得身后侍卫不动声色扶住臂弯,才未当场失态。
他嘴唇颤抖,欲言又止,只觉得对方字字如刀,剖开了他强撑的遮羞布。
王曜踏前一步,气势如虹,不容周虓喘息,再抛诘问:
“尚书郎适才慷慨陈词,痛心于天下分裂、兵连祸结。学生敢问,自永嘉以来,神州陆沉,烟尘漫卷,诸国并起,厮杀近八十载,其祸乱之根源,究竟何在?莫非仅如尚书郎所言,皆是戎狄窃据神器、夷狄乱华之过耶?”
周虓被逼到墙角,虽气势已馁,却犹自梗着脖子,厉声道:
“根源?根源岂非明摆着!正是匈奴刘渊、羯奴石勒等辈,狼子野心,悖逆天命,戎狄窃据神器,败坏纲常,方致礼崩乐坏,酿成今日之祸!此乃华夏之大不幸!”
他将一切归咎于胡族野心,语气虽厉,却透出一丝色厉内荏。
王曜闻言,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那叹息中蕴含着沉重的历史感:
“尚书郎只见树木,未见森林。戎狄野心,固然是祸乱之引信,然真正点燃这滔天烈焰、使中原腹地化为屠场、予人可乘之机的,岂是他人?”
他目光如电,直刺周虓,声音陡然拔高,清越之音震彻殿宇:
“正是尔晋室自家之八王之乱!宗室操戈,自相残杀,司马氏诸王为争权夺利,引胡骑为助,纵虎入室,遂使匈奴、羯、鲜卑、羌各族枭雄,得以趁虚而入!先是成都王司马颖引匈奴刘渊为外援,兵败后,其部众星散,刘渊遂得以聚拢其势,自立于离石!继而东海王司马越与河间王司马颙争衡,战祸绵延,民生凋敝,州郡空虚,石勒等辈方得以啸聚山林,荼毒中原!晋室君臣,内不能睦宗亲,外不能御诸雄,为一家一姓之私利,耗尽中原元气,崩坏天下纲纪,致使北地苍生,陷于水火数十载!究其根本,这七八十年来血海滔天的真正祸源,岂非正在尔晋室君臣自身?!”
这一番话,如惊雷炸响,层层递进,将那段惨痛历史剖析得淋漓尽致。
王曜引据史实,直指西晋宗室内斗方是开启乱世之罪魁祸首。
馆内一片死寂,唯有他清朗的声音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坎上。
许多生于北地的学子想起祖辈流传的惨状,已是眼眶发红,对江东晋室更添几分怨愤。
周虓脸色彻底灰败,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辩驳的字眼。
他自负江东名士,熟读经史,岂能不知“八王之乱”乃晋室永久的疮疤和原罪?
只是平日选择性忽视,此刻被王曜当着苻坚和秦国太学全体师生的面,赤裸裸地揭开,并将天下大乱的首要罪责牢牢钉在晋室身上,他顿觉无比难堪,所有倨傲和底气都被击得粉碎,颓然跌坐回席上,喃喃道:
“竖子……安敢……安敢如此……”
他身躯剧颤,如风中残烛,胸中一股郁结愤懑之气堵得他几乎窒息,猛地一甩臂挣脱侍卫搀扶,手指王曜,嘴唇哆嗦着翕动数次,终究只是挤出一句颤抖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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