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嘿!真成了!现在浇水,再不用肩膀挑!闸口一开,水自己哗哗流进田里!省下多少力气!俺家老婆子不用再顶着日头挑水,能在家多织半匹布;大小子不用天天耗在地头,有空去镇上打点短工,识了几个字;连俺这把老骨头,也能直起腰来喘口气了!”
他看向林知理和学生们,眼中满是感激:“几位先生娃娃,是好人啊!他们那‘算学’,是实打实帮了俺们庄稼人的!力气省下了,收成多了,日子……好像都有盼头了!”
他的话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琐碎,却像一股暖流,冲散了沈墨轩话语带来的沉重与寒意。许多百姓,尤其是那些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匠人,听得连连点头,感同身受。是啊,能省力,能多收粮食,能让老婆孩子轻松点,这不就是天大的好事?
林知理等李老爹说完,才重新转向沈墨轩,声音清晰而坚定:
“沈先生,李老爹一家,因为省下了挑水的力气,妻子能多织布补贴家用,儿子能去识字、务工,他自己能多休息,多看看这片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您所说的‘礼义廉耻’、‘忠孝节义’,是否需要一定的余裕和安宁,才能更好地在心中生根、践行?一个被繁重无意义的劳作压得喘不过气、终日只为果腹奔波的人,是否有余力去深刻体会‘仁心’的宽广?”
她指向那些匠人:“百工坊的师傅们,因为掌握了更精准的计算方法,盖的房子更牢固,造的器具更耐用,避免了多少事故,节省了多少材料?这节省下的物力人力,是否能让更多家庭安居乐业?安居乐业,不正是‘仁政’所追求的目标吗?”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格物之学,所求之‘效’,并非仅仅是物欲的满足。它解放人的体力与时间,让人从重复、繁重、危险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它提供更清晰的认识世界的方式,破除愚昧与迷信。有了这些‘余裕’和‘清明’,人们才更有条件去读书明理,去孝顺父母,去友爱乡邻,去思考何为‘道义’。”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沈墨轩,目光坦诚而恳切:“沈先生,我们并非不重‘心性’。我们认为,‘格物’与‘正心’,本是一体两面。‘格物’是通往‘诚意正心’的阶梯,而非障碍。一个更了解自然规律、更有能力改善自身处境的人,只要辅以正确的引导,其心中对‘善’与‘道’的追求,只会更坚实,而非更淡薄。”
“利器无善恶,在乎用之者。我们将这‘利器’交予学子,同时更注重传授这‘利器’背后蕴含的求实精神、批判思维、与仁民爱物之心。我们相信,真正的‘礼崩乐坏’,源于人心的蒙昧与匮乏,而非源于对世界更清晰的认知和更强的改造能力。”
“格物之学,愿做那开凿水源、疏通沟渠的‘笨功夫’,让‘仁心’这道甘泉,能更顺畅地流淌进千家万户的心田。这,便是我们对沈先生‘终极一问’的,来自田间的答案。”
话音落下,庭院里久久无声。
李老爹用袖子擦着眼角,不住点头。匠人们神情激动。许多百姓眼中闪烁着理解与希望的光芒。
沈墨轩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个还在抹眼泪的老农,看着那些因为激动而脸色泛红的工匠,看着台上那个目光清澈而坚定的女子。
他一生都在故纸堆中寻觅“天理”,在人心深处揣摩“道心”。他坚信,唯有通过内心的修养与道德的约束,才能抵达理想的世道。可今天,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从最具体的困苦出发,用看似“笨拙”的方法,去一点点松动现实的重压,为“仁心”的生长腾出空间的道路。
这条道路,与他所信奉的“由内而外”、“明心见性”之路,截然不同。它不够高远,甚至有些泥土气。但不知为何,李老爹那朴实的感激,匠人们眼中的热切,却像最坚韧的藤蔓,缠绕在他心头坚固的壁垒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此仍为末,未及根本”,想说“人心险恶,利器易催生贪欲”,但看着那一张张被实实在在的改善所触动的面孔,那些话语,竟有些难以出口。
最终,他没有再反驳,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紧锁,嘴角也不再紧绷,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而周淳安博士的笔,在纸上悬停了许久,墨汁都快要滴落,才终于写下:
【格物以利生,或为养德之基?道在器先,抑或器载道行?吾惑矣。】
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了纸笔,长久地、复杂地,望向了观星台上那个红色的身影,以及台下那些平凡的、却仿佛被某种新希望点亮的面孔。
山风穿过庭院,带着深秋的凉意,也吹动了无数人心中那根名为“固有认知”的弦。
公开讲论的“理”之辩,似乎,到了一个谁也无法轻易言胜的微妙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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