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天色阴沉得像一块用旧了的、吸饱了水的深灰色棉布,沉甸甸地压在“漱芳斋”精致的飞檐翘角之上。细密的雪末子开始无声无息地洒落,不是鹅毛大雪的酣畅,而是那种带着湿气的、黏腻的雪粉,悄然覆盖着青黑色的瓦楞、枯瘦的枝桠和院中蜿蜒的鹅卵石小径。空气冷得刺骨,却带着一种岁末特有的、混合着远处飘来的炊烟、油炸点心的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祭灶烟火气的暖意,复杂而厚重。
斋内却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盆里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脆响。一缕极细的、带着清冷梅香的烟气,从一只素雅的白玉香炉中袅袅升起,笔直如线,升至半空才缓缓散开。沈芷澜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软缎褥子,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雪映得格外清冷的自然光,还有手边高几上那盏琉璃罩子煤油灯散发出的、温暖而稳定的光晕,微微俯身,进行着一项极其精细的活计。
她面前的红木嵌螺钿小炕几上,铺着一块深紫色的天鹅绒软垫。垫子上,放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胎壁薄如蝉翼的甜白釉瓷瓶。瓶身素净,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如玉的光泽。沈芷澜的右手握着一支细若毫发的特制狼毫勾线笔,笔尖蘸取的并非墨汁,而是一种色泽澄澈、质地略显粘稠的琥珀色液体。她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极其稳定地捏着一个小巧的玉质品香杯,杯中是少许同样澄澈、却散发着截然不同、更加幽远清冷的香气的液体。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与瓶口那方寸之间,动作轻柔舒缓得仿佛不是在运笔,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冥想。
她在“合香”。更准确地说,是在进行“蕴香凝露”的最后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定香”。即将一种名为“雪中春信”的、气息极其清雅飘逸、却也极易消散的顶级香露,与另一种名为“龙涎凝脂”的、香气醇厚持久、具有极强定香能力的珍贵底膏,通过一种失传已久的、极为繁复的“太极旋香”手法,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注入这特制的瓷瓶中,密封窖藏,方成一道传说中的“有魂之香”。
沈芷澜是“漱芳斋”的东家,也是这制香世家的第七代传人,尤以一手精妙的合香技艺闻名。她深谙数百种香材的性情,能捕捉最细微的香气变化。然而,此刻,她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这“雪中春信”的香气,清冷孤傲,带着梅蕊初绽时的微苦与凛冽,像一位绝代佳人的惊鸿一瞥,美则美矣,却难以捕捉,更难以长久留存。而“龙涎凝脂”虽能定香,但其香气过于温厚霸道,若比例或手法稍有差池,非但留不住“雪中春信”的魂魄,反而会将其彻底掩盖,沦为庸俗的富丽堂皇。
她已经失败了两次。第一次,“龙涎凝脂”稍多,融合后,“雪中春信”的清气被压得几乎无存,只余一片沉闷的甜腻。第二次,她刻意减少了“龙涎凝脂”的分量,手法也更加轻柔,结果“雪中春信”的香气在融合初期确实凸显,但不过半日,便消散殆尽,留下的香气单薄无力,毫无底蕴可言。
这“蕴香凝露”的难点,就在于“蕴”与“凝”的平衡。既要将那瞬息万变的“清魂”蕴藏于内,又要用那沉稳的“厚体”将其凝固定格,使其既保有前者的灵动飘逸,又具备后者的绵长深远。这不仅是技术的较量,更是心性的磨砺,是对“留驻”与“变化”这一对永恒矛盾的深刻理解。
沈芷澜屏息凝神,将勾线笔的笔尖,轻轻探入品香杯中,汲取那极其微量的“雪中春信”香露。笔尖饱含香液后,她并不急于注入瓶中,而是悬腕于瓶口上方半寸之处,让笔尖的香露依靠自身的张力,缓缓凝聚成一滴将落未落的、饱满剔透的珠露。同时,她的左手拇指极其轻微地、以一种独特的频率摩挲着品香杯的杯壁,仿佛在感受着香露内在的“呼吸”与“律动”。
就在那滴香露即将滴落的瞬间,她的右手手腕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蕴含了无数细微旋转变化的“太极”劲道,带动笔尖,轻柔地划入瓷瓶中那早已备好的、作为基底的“龙涎凝脂”之中。不是直接滴落,也不是粗暴搅拌,而是让笔尖带着那滴“雪中春信”,如同墨滴入清水,又似太极图中的阴阳鱼眼,在“龙涎凝脂”的怀抱中,缓缓地、优雅地旋转、渗透、交融。
她的全部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鼻翼微翕,捕捉着瓶中两种香气接触瞬间那细微到极致的变化;指尖感受着笔杆传来的、香液融合时产生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弱阻力变化;心神则完全沉浸在那“旋香”的韵律之中,仿佛在与两种香材的“魂魄”对话,引导它们从相互排斥到彼此接纳,最终达到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之境。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变得轻而绵长,与手腕旋转的节奏隐隐相合。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窗外飘落的雪花,屋内炭火的轻响,都化为了遥远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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