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的声音,像一声沉闷的丧钟,余音却并非死亡,而是一种劫后余生、浸透着荒谬感的虚脱。
陆仁贾站在东厂内衙冰冷的青石院子里,清晨灰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非但不暖,反而让他打了个激灵。身上那套灰褐色的番子服,三天前还被冷汗浸透,此刻已经半干,硬邦邦地硌着皮肤,散发出诏狱特有的、混合了霉味、血腥和绝望的酸臭气息。几个匆匆路过的低阶番役,远远瞥见他,都像见了鬼似的,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绕开,眼神里混杂着畏惧、嫌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他像个刚从阴间爬回来的孤魂野鬼,与这尚且算“阳间”的衙署格格不入。
没等他在这片空旷处多站片刻,一个穿着青色贴里、面皮白净的中年太监就捏着鼻子,一脸晦气地小跑过来,甩给他一块腰牌和一句冷冰冰的指令:
“陆仁贾?算你命大!滚去档案房当值!即刻!别在这儿杵着碍眼!”
档案房?
陆仁贾捏着那块冰冷的木牌,愣了一下。不是应该回原来的岗位,或者…因为“得罪”督公而被彻底打发去刷马桶吗?档案房…听起来,像是某个被遗忘的、堆满故纸堆的养老等死角落。
也好。他麻木地想。至少,那里应该没有随时会摔碎的琉璃盏,也没有需要做绩效评估的酷刑。
领路的小太监一路无话,把他带到内衙西北角一栋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败的二层小楼前,指了指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像避瘟神一样飞快地溜走了。
一股陈旧纸张和浓重霉味混合的气息,从那扇门里扑面而来。
陆仁贾推开门。
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而小的窗户,透进有限的天光,勉强照亮了室内巨大的空间。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眼前,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开去,一眼望不到头。架上堆满了各种卷宗、册簿、函匣,有些整齐,有些则散乱不堪,纸张泛黄发脆,边角卷曲。
这哪里是档案房?这分明是一片纸浆和墨迹构成的、沉寂的森林!一座由无数秘密和过往堆砌而成的坟墓!
一个须发皆白、老眼昏花的老书吏,从最里面一张堆满纸张的桌子后抬起头,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新来的?那边角落,自个儿找个地方待着,没事别乱碰,碰坏了,把你剥皮填草都赔不起。”
说完,就又埋首于那堆故纸,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陆仁贾默默走到老书吏所指的角落。那里有一张歪腿的桌子,上面堆放的卷宗积了厚厚一层灰,旁边还有一个瘸腿的板凳。这里仿佛是这片纸墨森林里最荒芜、最被遗忘的角落。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拿起最上面一本硬壳册簿,吹开灰尘,封面几个模糊的字迹显露出来——《万历十五年北镇抚司暗桩录副》。
他的手猛地一顿。北镇抚司?暗桩?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掠过心头。他下意识地翻开。
发脆的纸页沙沙作响。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代号、潜伏地点、联络方式、甚至还有简单的评价批注。虽然年代久远,许多信息可能早已失效,但那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阴谋、背叛、血腥气息,却透过纸张,冰冷地渗了出来。
他又拿起另一卷,是某年官员贪腐的密报摘录,证据、证言、银钱往来,条分缕析。再一卷,是江湖某个小帮派的成员名单和活动轨迹…
这里根本不是养老院!这是一个巨大的、覆盖了整个帝国乃至周边、记录了无数明暗交易、阴谋诡计、生杀予夺的…信息宝库!只是被岁月和灰尘掩埋了而已!
陆仁贾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起来。
前世作为卷王,处理海量信息、从中提炼关键、寻找规律,几乎成了他的本能。看着眼前这浩如烟海却杂乱无章的信息,一种近乎病态的整理欲望和挖掘冲动,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狂滋生。
这要是能建立起数据库…做好分类索引…进行交叉比对…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无尽的“森林”。那些在别人眼里是废纸和麻烦的东西,在他眼里,瞬间变成了无数跳跃的、等待连接的数据点!
“喂!新来的!”老书吏不满地嘟囔声传来,“瞎晃悠什么!摔了卷宗,仔细你的皮!”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快步走到老书吏桌前,脸上堆起一个极其“谦卑好学”的笑容:“老先生,晚辈初来乍到,见此处典藏浩如烟海,心向往之,只恐愚钝,不知如何入手,方能不负圣恩,为厂公效犬马之劳?”
他一番文绉绉的马屁拍出去,先把高帽子给对方戴上。
老书吏狐疑地抬起眼皮,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他:“哼,油嘴滑舌。这里的规矩,就是没事别惹事!”
“老先生教训的是!”陆仁贾态度更加“诚恳”,“只是晚辈想着,如此多珍贵档册,若因虫蛀霉烂或查找不便而有所损毁遗失,岂非天大憾事?晚辈不才,愿效仿古人‘韦编三绝’之精神,从这最基础之事做起——清点、除尘、粗略分类!绝不敢擅动内容分毫!只求能让此间略…略整齐些,他日上官或有查询,也好速速奉上,不至误事。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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