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房里陈腐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老书吏跪在地上,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仁贾的心跳声在死寂中鼓噪如雷,几乎要震聋自己的耳朵。他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不敢抬起。赌对了?还是…死得更快了?
刘公公那尖细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悬在他的头顶。
“有点儿意思…” 那声音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猫玩老鼠般的审视,“把这‘图’,还有你——跟杂家来一趟。”
来了!
陆仁贾心脏猛地一缩,又疯狂地膨胀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打满身的灰尘,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卷起地上那张墨迹未干、线条歪扭的巨大宣纸,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枚随时会炸裂的炸弹。
刘公公已经转身,背着手,不紧不慢地朝外走去。那名随行的掌班冷冷地瞥了陆仁贾一眼,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沸腾的情绪,低着头,弓着腰,像个小跟班一样,踉跄地跟上。经过瘫软在地的老书吏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对方那张惨白如纸、写满了“我完了”的脸。
档案房破旧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片纸墨的坟墓。
走在东厂内衙的廊道里,感觉截然不同。虽然依旧阴冷,但空气流通了许多,也…危险了许多。沿途遇到的番役、档头,看到刘公公,无不立刻停下脚步,垂首躬身,让到一旁,眼神恭敬甚至带着畏惧。而当他们的目光扫过刘公公身后那个抱着巨大“鬼画符”、满身污秽、像个叫花子一样的陆仁贾时,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诧、鄙夷和探究。
陆仁贾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让他如芒在背,只能把脑袋垂得更低,紧紧跟着前面那深青色的衣摆。
七拐八绕,来到一处相对宽敞的值房。门口守着两个带刀的番役,见到刘公公,无声地行礼推开门。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檀香味飘了出来,驱散了些许陆仁贾身上的霉味。
值房里布置得颇为讲究,紫檀木的案几,官帽椅,博古架上摆放着些瓷器摆件。一个穿着褐色杭绸直裰、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正坐在案后,就着明亮的窗光翻阅一卷文书。他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档头,”刘公公进去,声音放低了些,带上了一丝谄媚,“扰您清静了。杂家在档案房那边,撞见个稀罕事儿。”
那被称作“档头”的中年人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刘公公身上,随即越过他,看到了抱着卷轴、狼狈不堪的陆仁贾,眉头皱得更深了:“刘瑾,这是怎么回事?此乃何人啊?如此腌臜模样,也往这里带?”
刘公公赶紧侧身,让出陆仁贾,尖声道:“回档头,此子是档案房新来的番役,叫陆仁贾。说是…说是昨夜观星有感,窥破天机,绘了幅什么…‘乾坤脉络图’,指认城西北有妖人借阴煞之地行鬼蜮之举!杂家看着邪性,不敢擅专,特带来请档头过目。”他巧妙地把“私贩”换成了更玄乎的“妖人鬼蜮”,既点了题,又留了余地。
档头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耐和荒谬:“胡闹!观星?脉络图?刘瑾,你也是厂里的老人了,怎也信这等疯话?!”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拖下去!杖二十,扔回档案房刷地去!”
门口番役立刻上前。
陆仁贾头皮炸开,肾上腺素飙升,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了,猛地抬头,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劈叉嘶哑:“档头明鉴!卑职并非妄言!此图虽陋,然皆有据可查!皆源于档案房历年旧牍!积水潭货仓、瓦罐巷怪谈、漕帮斧头帮械斗、更夫所闻…看似无关,实则暗藏勾连!绝非天象,实乃人为!卑职愿以性命担保,此地必有蹊跷!”
他语速极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将之前对刘公公那套说辞又喊了一遍,重点强调了“皆有据可查”、“源于旧牍”。
档头正要发作呵斥的动作顿住了。他狐疑的目光在陆仁贾激动到扭曲的脸上和那卷巨大的宣纸上来回扫视。
“源于旧牍?”他沉吟了一下,似乎被这个词稍稍打动了一丝。毕竟,东厂最重情报实证,怪力乱神可以嗤之以鼻,但若真能从故纸堆里挖出点什么,倒是另一回事。
刘瑾察言观色,立刻尖声帮腔(或许也是为了撇清自己):“档头,杂家瞧着也是邪门,这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那图画得,是有点…有点门道。”他自己也说不清那“门道”是什么。
档头沉默了片刻,终于朝番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身体微微后靠,用指尖点了点案面,对陆仁贾道:“展开。若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谢档头!”陆仁贾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将那卷沉重的宣纸在档头面前的空地上小心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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