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贴刑科的值房,比档案房宽敞了何止十倍。青砖墁地,窗明几净(相对而言),靠墙一溜紫檀木卷宗柜闪着幽暗的光。可这宽敞空间里弥漫的空气,却比档案房的霉味更黏稠,更压人。
那是一种混合了陈旧血腥、新磨墨香、以及无数隐秘交易和冰冷敌意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浸透了油的网,悄无声息地悬浮着,粘住每一个初来乍到者的呼吸。
陆仁贾穿着一身新领的、浆洗得硬邦邦的青色贴里,站在值房中央,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扔进猛兽笼子的家禽。周围或坐或立着七八个贴刑科的番役,有的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腰牌,有的在低头翻阅卷宗,有的则抱着胳膊,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刮来刮去,带着审视、漠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敌意。
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后颈、他的脊背。他知道为什么。从一个发配档案房的罪卒,一跃成为贴刑科的“干事”,这破格提拔,本身就触犯了这深衙大院里无形的规矩。更别提,他那套“妖异”的做派和“幸进”的名声,早已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
一个满脸横肉、眼角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儿,姓赵,别人都叫他赵疤脸。他没抬头,只用一根粗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前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陆仁贾紧绷的神经上。
“新来的?”赵疤脸终于开口,声音粗嘎,像砂轮磨过铁片,“陆…仁贾?呵,名字倒挺吉利。”他抬起眼皮,那双三角眼里没有丝毫温度,“咱贴刑科,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旁边响起几声毫不压抑的嗤笑。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和寒意,脸上堆起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职场假笑,躬身道:“赵头儿教训的是。卑职愚钝,初来乍到,往后还望赵头儿和诸位同僚多多提点,卑职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督公和上官厚望。”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把督公和上官抬出来,既是自保,也是警告。
赵疤脸敲桌子的手指停住了。他盯着陆仁贾,嘴角扯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提点?好说。正好,北城兵马司昨夜送来的那筐烂账,堆墙角都快生蛆了。你去,今日之内,厘清了。每一笔亏空,每一处错漏,都给老子标得明明白白。厘不清…”
他顿了顿,三角眼里的寒光一闪:“晚饭就别想了。贴刑科的规矩,废物,不配吃饭。”
角落里又是一阵压抑的窃笑。那所谓“一筐”烂账,是整整三大箱积压了至少半年的陈年糊涂账,涉及多条街道的油火钱、摊贩例钱、甚至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赔罚银两,票据混乱,条目不清,根本就是个没人愿意碰的泥潭。一天厘清?明摆着是刁难。
陆仁贾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诚恳”了几分:“卑职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赵头儿所托。”
他走到墙角那堆积满灰尘的账册箱笼前,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搬箱、开盖、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值房里其他人都冷眼看着,等着看笑话。
陆仁贾却仿佛浑然不觉。他找了一张空桌,将算盘、笔墨、纸张一一摆开,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坐了下来,拿起第一本账册。
他没有像旁人预想的那样焦头烂额地埋头苦算,而是先快速地将整本账册哗啦啦地翻了一遍,手指在纸张上飞速掠过,目光如电。
然后,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开始画——不是记账,而是画表格!横平竖直,划分出时间、街道、款项类型、经手人、金额、备注…他甚至给不同类型的款项标上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简单符号!
接着,他才开始正式录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以一种稳定到令人心悸的节奏响起,几乎不像是在计算,更像是在演奏一种冰冷的、高效的机械乐章。他的目光在原始账册和自己绘制的表格间快速移动,手腕稳定,下笔飞快,将杂乱无章的数据,分门别类地填入一个个方格。
那种专注,那种效率,那种与周围懒散、阴郁氛围格格不入的“职业感”,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挑衅。
值房里的嗤笑声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了的沉默。
赵疤脸敲桌子的手指不知何时又开始了,节奏却变得有些紊乱。他盯着陆仁贾的后脑勺,眼神越来越冷。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西斜。
陆仁贾手边的表格越填越满,旁边一沓已经厘清归档的账册也越堆越高。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终于,当最后一笔数字填入表格,他放下了笔,轻轻吁了口气。
他站起身,将那一沓整理得清清楚楚、表格绘制得明明白白的汇总纸张,双手捧到赵疤脸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卑的假笑:“赵头儿,北城兵马司的账目已初步厘清。共发现七处明显亏空,涉及银钱三十五两七钱,错漏十三处,另有五笔款项经手人存疑,卑职已用红笔标出,请赵头儿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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