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过东厂掌刑千户衙门的青石院坝,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可大堂之内,气氛更是冰封到了极点。
陆仁贾一身崭新的理刑官服,猩红的缎面衬得他脸色愈发白皙,也愈发显得与堂下那群面色铁青的“老资格”们格格不入。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一摞刚刚印制完毕、还散发着墨香的《东厂缉事工效考成新则》堆得整整齐齐。
这便是他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第一把火,是三天前他以雷霆手段,借着曹督公的默许和张阎等一众“绩效派”的拥趸,将侦缉司里几个阳奉阴违的刺头直接撵去了清洗茅厕。那血淋淋的“优化”场面,至今还让在场许多人夜里做噩梦。
“诸位同僚,”陆仁贾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落针可闻的大堂,“旧例冗杂,人浮于事,长此以往,非我东厂之福,更非督公所愿见。故,自即日起,侦缉司一应事务,皆依此《新则》考核。”
他随手拿起一本册子,指尖划过上面清晰的条目。
“凡缉拿人犯,不分案由轻重,皆以‘贡献度’计。擒获白莲教香主以上者,计‘上功’;破获拐卖、私盐链条者,视规模计‘中功’或‘下功’;即便只是巡查坊市,拿获毛贼,亦需记录在案,月终核算‘基础绩效’。”
“凡文书呈报,须用‘脉络图’明晰关系因果,摒弃冗长赘述。凡情报刺探,需有目标、有方向,不得漫无目的,浪费人力。凡刑讯逼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几个以手段酷烈着称的老刑官,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需记录用时、用刑种类及取得口供之效。效率高者,自有‘额外奖赏’。”
他每说一句,堂下不少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劳什子《新则》,简直是把他们这些刀头舔血、凭经验本事吃饭的厂卫番子,当成了坊间账房里拨弄算盘珠子的小吏!还要记录?还要核算?贡献度?基础绩效?闻所未闻!
“月终,依‘绩效’高低,核定俸禄、赏银,乃至升迁贬黜。”陆仁贾放下册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绩效’卓越者,冰敬炭敬翻倍,优先补缺升职。连续三月‘绩效’垫底者…”
他没再说下去,但冰冷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要么去诏狱体验“优化”,要么就去刷马桶。
“现在,各房各队,按人头领取《新则》。”陆仁贾一挥手,张阎立刻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眼神狂热的番役,抱着厚厚的册子开始分发。
册子入手,不少人只觉得沉甸甸压手,更压心。
就在这时,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老子不认你这鬼画符的玩意儿!”
如同平地惊雷,所有人都被震得一哆嗦。只见一位身着百户服色,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老者猛地越众而出,正是掌刑千户麾下,资格最老、脾气也最火爆的百户——赵无极!他在东厂厮混了近三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是名副其实的“老油条”,平日里连千户大人也要让他三分。
赵百户脸色涨得如同猪肝,胸膛剧烈起伏,一把夺过身边手下刚领到的《新则》,看也不看,双臂猛然发力——
“嗤啦——!”
崭新的册子被他从中狠狠撕开!
这还没完,他将撕成两半的册子奋力向上抛起,随即腰刀连鞘猛地挥出!
“啪!啪!”
两声脆响,厚重的册子被精准地击飞,纸页如同雪片般炸开,哗啦啦散落一地,不少还飘到了其他番役的头上、身上。
整个大堂死寂一片,只剩下赵无极粗重的喘息声和纸页飘落的簌簌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暴怒的赵百户和公案后神色不明的陆仁贾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张阎握紧了刀柄,眼神凶狠地盯住赵无极,只等陆仁贾一声令下。
赵无极须发皆张,刀鞘指向满地纸屑,声若洪钟,带着浓浓的悲愤和不屑:“黄口小儿!安敢如此折辱我等!东厂办案,讲究的是眼明心亮,经验老道!是靠兄弟们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不是靠你这不知所谓的‘贡献度’、‘基础绩效’算出来的!”
他环视周围那些敢怒不敢言的老部下,声音更添几分煽动性:“诸位兄弟!你们说说,咱们为厂公效力,为朝廷尽忠,流的血汗,难道是这簿子上几个数字能衡量的吗?这小子弄出这等邪术,是要绝了我等的根!是要把东厂变成他陆家后花园的算盘坊!”
一些老资格被他煽动,脸上也露出愤懑之色,低声附和起来。
面对这几乎是指着鼻子的辱骂和挑衅,陆仁贾却忽然笑了。
他不是怒极反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火气,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跳梁小丑表演的玩味和怜悯。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猩红的官袍袖口。
“赵百户,”陆仁贾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但在死寂的大堂里格外清晰,“您老在东厂效力近三十载,劳苦功高,卑职一向是敬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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