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贾升任理刑千户,红袍加身的消息,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东厂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中,激起了远比表面看来更为汹涌的暗流。
侦缉司如今气象一新。每日寅时三刻,点卯的堂前必定站满了人,个个精神紧绷,再无人敢迟滞半分。各类卷宗、线报被要求以特定的“脉络图”格式呈送,条理清晰,关系明确。外勤行动需先交“四象鉴心策”,分析利弊,预判风险。每月那张墨迹淋漓的“考成榜”张贴出来时,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优者赏银丰厚,劣者面如土色,甚至真有人被张阎“请”去诏狱体验“福报”,回来后再无人敢懈怠。
效率,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被强行提升。功劳,也自然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多地汇聚到陆仁贾,以及他主导的侦缉司名下。曹督公案头关于侦缉司的捷报渐渐多了起来,偶尔召见陆仁贾时,那阴鸷的脸上甚至能窥见一丝极淡的满意。
这满意,如同毒刺,扎进了许多人的眼里、心里。
这日午后,陆仁贾正在值房内审阅一份关于漕运线路近期异常的报告,窗外阳光透过棂格,在他玄青色的千户官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阎如同一尊铁塔,沉默地侍立在门侧,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不算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刻意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三名身着同样品级官袍,但颜色、纹路略有不同的男子,未经通传,便径直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面白微须,约莫四十上下,是掌管东厂京城治安缉捕的掌刑千户,冯献。他身后跟着的,一位是负责仪仗、侍卫的贴刑千户赵坤,另一位则是管理仓库、军械的理刑千户孙德海。这三人,皆是东厂内经营多年的实权人物,论资历,远非陆仁贾这个“幸进”之辈可比。
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张阎眼神一厉,上前半步,却被陆仁贾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阻止。
陆仁贾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冯献脸上:“冯千户,赵千户,孙千户。三位联袂而至,不知有何见教?”
冯献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带着一股阴阳怪气:“陆千户如今是大忙人,督公面前的红人,想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冯千户说笑了。”陆仁贾语气平淡,“同衙为官,何来不易?只是侦缉司事务繁杂,规矩多了些,下面的人不敢擅闯,若有怠慢,还望海涵。” 他这话,明着是道歉,暗里却点出了是对方不守他侦缉司的“规矩”。
孙德海是个粗豪汉子,耐不住这机锋,冷哼一声,声如洪钟:“陆千户,你那些个‘脉络图’、‘考成榜’,弄得底下兄弟们怨声载道!查案就查案,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作甚!还有,你侦缉司近来调用库房弓弩、锁铐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东西损耗不要钱吗?”
陆仁贾看向他,嘴角微勾:“孙千户,弓弩锁铐,造出来便是用的。若因节省损耗而贻误战机,放跑了贼酋,这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至于‘花里胡哨’……” 他拿起手边一份清晰标注了贼人窝点和行动路线的“脉络图”,“能让兄弟们少跑冤枉路,少流无谓血,快速锁定贼踪,这便是它的用处。若有人怨声载道,恐怕是自身‘工效’不达,心怀懈怠吧?”
“你!”孙德海被噎得脸色涨红。
赵坤阴恻恻地接口,他管着仪仗侍卫,消息灵通:“陆千户好利的牙口。听说前几日太子府夜宴,陆千户献上的什么‘惠商安民策’,连太子殿下都赞不绝口?真是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啊。只是,我等身为厂卫,首要乃是效忠督公,为陛下分忧,这心思,是不是也该多放在本职上?莫要这山望着那山高才好。”
这话极其恶毒,暗指陆仁贾脚踏两条船,有攀附太子之嫌。
陆仁贾眼神微冷,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赵千户多虑了。献策是为朝廷,为陛下分忧,亦是东厂职责所在。督公对此亦是知晓的。莫非赵千户觉得,为朝廷出力,还分场合,看对象不成?还是觉得,督公不该知晓此事?”
他轻飘飘一句话,把球踢了回去,还扣了顶“离间”和“瞒上”的帽子。
冯献见两个同伴都没讨到好,反而被陆仁贾几句话拿住要害,心中暗骂废物,脸上却堆起更假的笑容:“陆千户误会了,赵千户也是关心则乱。只是,你如今风头正劲,也要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厂卫之内,讲究的是个平衡,是资历。你这般……锐意进取,让很多老兄弟面上无光啊。”
他踏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这东厂的水,深着呢。有些功劳,吃下去,怕是会噎着。有些位置,坐上去,也得看看自己屁股够不够硬实。年轻人,别为了往上爬,把路都走绝了。”
值房内落针可闻。张阎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刀柄,指节发白,眼中杀意涌动,只等陆仁贾一声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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