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第四层的寒气,像是浸透了陈年血水的湿布,紧紧裹在人身上,甩不脱,捂不热。
陆仁贾靠在冰冷的石墙上,闭着眼,呼吸匀长。他身上没有新的伤痕,甚至那身囚服也比前几次进来时干净不少。但恰恰是这种“优待”,更让人心底发毛。他知道,这不是宽容,是他在某些人眼中的“价值”变了,变得需要更谨慎地处置。
他在这里已经“静思”了不知多少时日。没有张阎跑来请教绩效,没有同僚明枪暗箭,没有雪片般的密报需要绘制成“脉络图”。只有死寂,以及偶尔从深处传来的、分不清是人是鬼的呻吟。
若是一个月前,他或许会焦躁,会恐惧,会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脱困。但此刻,他心中一片沉静,甚至带着几分冷眼旁观的漠然。
御阶之前,九龙杯碎。
清流唾面,厂犬之骂。
帝王一怒,身陷囹圄。
这几番起落,如同一盆盆冰水,浇醒了他穿越以来因顺风顺水而生出的些许浮躁。他曾经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妖智”和卷王精神,就能在这大明官场无往不利。现在他明白了,在这里,权力是唯一的真理,而帝心,是权力之上最莫测的风向。
他陆仁贾,做得再多,卷得再狠,在那些真正执棋者眼中,或许也只是一把比较锋利、比较趁手的刀。用完了,随手丢回鞘里,甚至折断,也并非不可能。
“圣心……”他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自嘲。所谓的圣心,不过是权衡,是制衡,是需要时的一颗棋子,不需要时的一枚弃子。他之前献上的“惠商安民策”,在皇帝眼中,恐怕远不如他替曹正淳扳倒几个政敌来得有价值。
想通了这一点,诏狱的墙壁似乎也不再那么逼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与死寂环境格格不入的脚步声,从通道尽头传来。不是狱卒那种沉重的皮靴声,而是某种软底官靴,落地无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牢房外的火把光影晃动了一下。
陆仁贾没有睁眼,直到那脚步声在他牢门前停下,锁链被无声地打开。
一个面白无须、眼神如同古井般沉寂的中年太监站在门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耳膜:“陆档头,督公有请。”
没有称呼他“陆百户”,而是用了更早、更微末时的“档头”之称。陆仁贾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喜或惶恐,只是平静地站起身,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跟着那太监走出了牢门。
穿过熟悉的、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味的通道,登上石阶,离开这座人间地狱。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
督公值房外,依旧重兵把守,气氛肃杀。引路的太监在门外停下,躬身示意他自己进去。
陆仁贾推开门。
房间内光线晦暗,只点了几盏长明灯。曹正淳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巨大的公案后,而是隐在一道珠帘之后,身影模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他正在煮茶,小巧的紫砂壶在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水汽氤氲,茶香袅袅,与这房间的阴森格格不入。
“来了。”帘后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陆仁贾走到帘前五步处,停下,躬身行礼:“卑职陆仁贾,参见督公。”
没有请罪,没有辩解,没有喊冤。
曹正淳似乎对他的沉默很满意,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夜枭刮过枯枝。“诏狱四进,滋味如何?可曾悟出些什么?”
陆仁贾低头:“回督公,卑职愚钝,只悟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督公教诲,亦是恩典。”
“滑头!”曹正淳笑骂一句,语气却缓和了些许。“咱家听闻,张阎那杀才,在宫门外磕头磕得血流满面,给你递了血书?”
“卑职……不知。”陆仁贾确实不知。他心中一暖,张阎此人,虽酷戾,却真是一根筋的忠义。
“不知便不知吧。”曹正淳似乎并不深究,话锋一转,“江南道盐税,三年亏空一百八十万两。朝廷派去的巡盐御史,死了两个,疯了一个。最后一份密报,写着‘白莲圣火,照夜生辉’。”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一百八十万两!白莲教!这已不仅仅是贪腐,更是动摇国本、勾结邪教的重案!
陆仁贾心头凛然,知道正题来了。
珠帘后,曹正淳的身影动了一下,似乎是将煮好的茶倒入杯中。“朝堂上那些蠢货,吵着要派大军清剿,或是让刑部、大理寺派干员。呵,大军未至,人早跑光了。刑部?怕是连人家账本都看不懂。”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金属摩擦的锐利:“咱家眼里,揉不得沙子。更容不得那些魑魅魍魉,借着盐税,肥了自己的胆子,还想翻天!”
“陆仁贾。”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卑职在。”
珠帘微微晃动,曹正淳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帘子,落在陆仁贾身上。“你是个聪明人,更是个懂得用‘法子’的聪明人。你那套‘工效’、‘考成’,还有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图,在京城这点地方,小打小闹,没甚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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