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极其尖锐，像一把手术刀，直指合作中最核心、最无法调和的矛盾——个体自由与集体利益的冲突。
瞬间，所有的目光，带着审视、期待、压力，都聚焦到了程野身上。
他坐在轮椅上，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苍白的脸色在冷光下几乎透明。但他挺直了背脊，没有丝毫瑟缩。他缓缓抬起眼睑，那双灰白色的眼眸平静地迎向秦薇的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激动，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久未频繁说话的沙哑感，但每个字都吐露得异常清晰，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
“我的力量，源于……守护。”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精准的词汇来描述那复杂的感觉，然后，他侧过头，极快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短暂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是确认，是依赖，也是坐标。接着，他转回头，直视秦薇，继续说道，“守护，值得守护的。林远，教我，分辨善恶，衡量价值。”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那里，蕴藏着那颗神秘的纯白“种子”：“它，厌恶，混乱与吞噬。选择，由心。强迫，会带来……不好的变化。”
他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在陈述一个基于他自身存在本质的事实。他的力量核心是“净化”与“秩序”，与他的意志和情感紧密相连。盲目的、违背本心的强制使用，不仅可能无效，甚至可能引发力量的反噬或者未知的畸变。而他，选择信任我的判断，作为他与这个复杂世界、与“值得守护”之物之间的桥梁和翻译。
苏砚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程野话语中关于“不好的变化”这一关键信息。秦薇则是微微眯起了眼睛，陷入了更深的思考，显然在评估这番表态背后的风险与价值。
赵部长和武主管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次，持续时间更长，无声的交流在空气中碰撞。
最终，苏砚代表守夜人开口，他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经过综合评估，我们可以接受你们提出的核心条件框架。即，程野先生拥有基于个人意志的任务否决权；林远先生作为唯一指定联络人与监护人的地位不可动摇；授予你们有限的、受监管的自主调查权与对应等级的信息访问权限。”
我的心稍稍落下一些，但知道必然还有“但是”。
果然，苏砚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沉重和不容置疑：“但是，相应的，守夜人所能提供的安全庇护等级、资源支持力度，将与二位的贡献度，尤其是在危机时刻的实际配合与解决问题的效率，进行动态绑定和评估。并且，作为此次合作的基础，也是必要的安全措施，我们需要在二位身上植入非强制性的、但拥有最高优先级的实时定位与生命体征监测纳米单元。这既是为了在你们遭遇不测时能第一时间提供救援，也是组织对于战略级合作者……必要的风险管控。这一点，没有商量余地，是合作的前提。”
定位和监测。纳米单元。最高优先级。
这无疑是一副最为坚固和隐秘的电子枷锁，象征着即使获得了相对的自由，守夜人也绝不会完全放心让程野这样不可控的、强大的力量游离于他们的掌控视野之外。我们的一切行踪，甚至生命状态，都将处于实时监控之下。
我看向程野，用眼神询问他的最终意见。这不仅关乎自由，更关乎尊严。
程野也看着我，灰白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步。他沉默着，然后，极其轻微，却异常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他接受了。为了换取守护彼此、追寻真相的能力和空间，他接受了这份带着屈辱性监视意味的契约。
“我们……同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干涩，却同样坚定。
谈判结束，一份加密等级极高的电子契约在桌面终端上生成、确认、签署。无形的线条将我们与守夜人更加紧密地、同时也更加复杂地捆绑在了一起。
离开会议室时，外面的走廊光线明亮，却让人感觉有些恍惚。我推着程野的轮椅，金属轮子与光滑地面摩擦发出单调的声响。
“感觉怎么样？”我低下头，靠近他，轻声问道，试图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窥探一丝内心的波澜。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走廊顶部散发着柔和光线的灯带，那双灰白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点点光芒，却依旧深不见底。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乎呓语的、带着归来者特有敏锐的语调回答道：
“像，进入了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笼子。”
他的比喻精准得令人心酸，直接道破了这份合作看似光鲜下的本质。
我停下脚步，绕到他面前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然后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进他的眼底，一字一句地承诺：“但这个笼子，有我们亲手参与设定的规则，有可以打开的门。而且，我会一直陪你在笼子里。或者，我们一起，慢慢找到那把能彻底打开它的钥匙。”
他回望着我，走廊的光线在他灰白色的眼眸中流转，映出细碎而脆弱的光点。他反手，轻轻握紧了我的手指，那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
【嗯。】他的意念传来，平稳而纯粹，带着一种全然的、近乎盲目的信赖，【有你在，哪里都可以。】
是的，只要在一起，即便是牢笼，也能被经营成属于我们的堡垒。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堡垒，从内部开始，变得越来越坚固，越来越自主，直到有一天，再也无人能轻易定义我们的边界。
新的生活，伴随着枷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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