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明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傍晚,雨停了,天边露出一线惨淡的灰白。陈老栓锁好院门,拎起藤箱,说了句“走吧”,便径直向村外走去,步履稳健得不像个老人。
出村的路上,遇到几个村民,都远远避开,低下头,不敢与陈老栓对视,更不敢打招呼。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沉默和回避中。
回到城里,已是深夜。父亲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浑身插满管子,瘦得脱了形,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当陈老栓走到病床边时,父亲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恐惧,有愧疚,有哀求,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爹……您……来了。”父亲的声音气若游丝。
陈老栓俯下身,凑近父亲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了句什么。陈启明只隐约听到“时辰”、“债”几个字眼。
父亲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眼角渗出混浊的泪水,死死抓住陈老栓枯瘦的手腕,指甲掐进了肉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陈老栓任由他抓着,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深深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慢慢掰开了他的手。
那一夜,父亲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痛苦呻吟,陷入了昏睡。陈启明心力交瘁,在陪护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陈启明被护士叫醒,说父亲醒了,精神似乎好了点,想喝粥。他欣喜又疑惑,赶紧去买。回来时,却见陈老栓正站在病房窗边,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蓝布封皮的小本子在看。晨光透过窗户,给他苍老的轮廓镀上一层冷边。
听到动静,陈老栓合上本子,动作自然地将它塞进了自己贴身的内兜里。陈启明瞥见那本子封皮上似乎用毛笔写着什么,像是账本。
“爷爷,您看什么呢?”他随口问。
“陈年旧账。”陈老栓转身,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你爸想喝粥?趁热给他吧。”
父亲果然喝下了小半碗白粥,眼神甚至清明了一瞬,看着陈启明,嘴唇翕动。陈启明凑近,听到父亲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听你爷爷的……别问……”
别问什么?陈启明还没来得及追问,父亲又昏睡过去。
之后两天,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但那种回光返照般的精神始终没有彻底消退,吊着最后一口气。而陈老栓,除了偶尔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或者翻看那本蓝布封皮的“账本”。他拒绝住到陈启明安排的宾馆,只在病房里将就。
陈启明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爷爷和父亲之间,绝对有秘密。那账本里记着什么?为什么父亲临终前要“听爷爷的”?村里人为什么那么怕爷爷?
第三天夜里,陈启明实在按捺不住。趁陈老栓似乎睡着了(他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低垂),陈启明蹑手蹑脚地靠近。爷爷的衣服洗得发白,那本蓝布账本在内兜里露出一个角。他的心砰砰狂跳,颤抖着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那个薄薄的本子抽出了一点。
借着病房仪器屏幕微弱的光,他勉强看清翻开的那一页。
是毛笔竖排写的字迹,工整却透着冷硬。格式真的像账本:
王有福,借六年,已偿五年又十一个月,利:其子福根,百日咳,三日愈。余一月,待偿。
李秀英,借八年,已偿七年又三个月,利:其母眼疾,翳障自消。余九月,待偿。
赵铁柱,借十年,已偿九年整,利:其家母猪,连产三窝健仔。余一年,待偿。
每一行都类似,记录着某人“借”了多少年,已经“偿还”了多少年又多少个月,所谓“利”则千奇百怪,都是些小病痊愈、家畜兴旺之类的事情。而最后都跟着一句“余XX,待偿”。
这记的是什么账?借的什么?偿的又是什么?为什么“利”这么古怪?
陈启明头皮发麻,手指颤抖着往后翻。后面的字迹似乎更新一些。然后,他看到了父亲的名字。
陈建国,借二十五年,已偿二十四年又十一个月,利:自身,胰腺危症,转安。余一月,待偿。另:加借五年,利:孙启明,学业顺遂,身体康健。待偿。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借二十五年?已偿二十四年又十一个月?胰腺危症转安……正是父亲四十七岁那次!加借五年……利是……自己学业顺遂,身体康健?
“借”的是什么?这所谓的“偿”,难道是……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猛然窜入他的脑海——寿数!他们借的是寿数!爷爷不是在行医,他是在做交易,用某种邪门的方法,为人“借”来寿命,而借寿的人,需要用自己的某种“运气”或亲人的“福泽”来支付利息?甚至可能……用剩余的生命时间来“偿还”本金?
父亲那次大病不死,是“借”了寿?而代价是……一直身体孱弱,并且现在要“偿”了?那加借的五年,利是自己平安顺遂……意味着什么?自己这五年的“好运”,是父亲用额外借来的寿数换的?而现在,这额外的五年也要“偿”了?所以父亲才说“听爷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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