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雪停了三日,营地上的血痂被初融的雪水浸成暗红,却盖不住帐内的暖意。
萧策刚卸下染着吐蕃血的玄甲,甲胄上的狼图腾经雪一冻,倒比往日更显凌厉。
他坐在案前,指尖捏着狼毫笔,砚台里的墨汁是苏凝今早送来的,还带着点黄芪的淡香。
那是她特意在墨里加的,说“写久了手不冷”。
“王爷,这表文……真要把苏姑娘的事写进去?”
苏砚卿捧着空白的奏折,挠了挠头,“按规矩,军功表上提女子,怕是会被御史参奏。”
萧策没抬头,笔尖已落在纸上,字迹刚劲:“阿凝在医帐救了七十多个弟兄,连吐蕃降兵都感念她的药,这不是‘女子琐事’,是北境的恩。”
他顿了顿,笔锋软了些,“何况,我要的不是‘提一句’,是求陛下赐婚。我萧某的王妃,只能是她。”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沈从安站在门外,手里攥着刚清点完的军械清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听见“赐婚”二字时,喉间像堵了团烧红的铁,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方才他路过医帐,看见苏凝正给秦虎换药,指尖轻轻按着秦虎臂上的伤口,语气软得能化雪:“这伤得养三个月,别再硬撑着舞枪了。”
秦虎嘿嘿笑,说“等王爷和姑娘大婚,我定要舞枪助兴”,苏凝的耳尖瞬间红透,低头时,发间别着的野蔷薇还沾着雪粒。
那是萧策昨日在雪山下摘给她的。
“沈兄弟?”萧策抬头见他,放下笔招手,“正好,军械清点完了?过来看看这表文,有没有漏了弟兄们的功劳。”
沈从安强压下心头的翻涌,躬身走进帐内。目光扫过奏折,“苏凝”二字落在“军功卓着”后,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想起去年庆功宴,自己托人送金步摇时,苏凝退回的字条:“沈参军心系家国,当以戎马为重。”
可如今,她却为了萧策,把“戎马”抛在脑后,连医帐的药杵都磨得比往日勤。
“沈兄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萧策递过一杯热茶,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只觉冰凉,“莫不是昨日清理战场受了寒?让阿凝给你熬碗黄芪汤?”
“不必了。”沈从安猛地收回手,热茶洒在袖口,他却像没察觉,“表文……没漏。只是王爷,苏姑娘毕竟是女子,在军功里提赐婚,恐惹陛下猜忌。”
“猜忌?”萧策笑了,拿起奏折往他面前递了递,“我萧策护北境二十余年,护的是百姓,不是权位。陛下若连这点心意都容不下,这镇北王,不当也罢。”
沈从安看着他坦荡的模样,心里的刺扎得更深。
凭什么?萧策永远能这般光明正大,连求娶女子都能说得像护国安邦;而他藏在心底的念想,连提都不敢提,只能看着苏凝的目光绕着萧策转,连野蔷薇都只戴萧策摘的。
他躬身告退时,正撞见苏凝提着食盒走来。
她看见沈从安,脚步顿了顿,礼貌地颔首:“沈将军。”语气里的客气,和当年退回金步摇时一模一样。
沈从安忽然停住脚,目光落在她发间的蔷薇上:“苏姑娘这花,开得倒是艳。只是雁门关的雪刚化,野蔷薇怕是还带着寒毒,姑娘还是少戴为好。”
苏凝愣了愣,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温声道:“多谢沈将军提醒,只是这花是王爷摘的,他说……能护我平安。”
这话像针,精准扎进沈从安的心口。
他看着苏凝走进军帐的背影,裙角沾着的雪粒融在地上,竟画出半只狼图腾,和萧策甲胄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沈从安猛地收回目光,像是被那狼图腾烫伤了眼睛。
他转身疾步离开喧闹的庆功宴,寒风裹着雪粒扑在脸上,却压不下心头的燥热。
他信步走到营地边缘的小河边,河水尚未完全封冻,在暮色中映出破碎的铅灰色天空。
他寻了块被雪半覆的石头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缝里的冰。
宴上的暖意、酒气、还有苏凝发间若有似无的清香,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此刻,只有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和冰层下河水潺潺的细微声响。
“沈将军?”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从安脊背一僵,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更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
苏凝走到他身旁不远处停下,并未靠得太近,目光落在流淌的河面上。
“宴上嘈杂,出来透透气。”她轻声解释,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沈从安“嗯”了一声,喉结滚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奇异地并不显得十分尴尬。
“这河水,看着冰冷,底下却始终流着,”苏凝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叹息,“就像这仗,打完了,人死了,埋进土里,可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关内的百姓,盼的不是哪个将军的封赏,只是河开了,地化了,能撒下种子,秋天能收上一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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