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澈出列。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杭绸直裰，料子名贵，式样却极简洁，腰间只悬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佩。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比当年离京时少了些文士的孤峭，多了几分商海沉浮历练出的沉稳与通透，肤色是常年在南方水乡与海上奔波特有的、健康的微黧。
他眉宇间神色平静，眼神清朗，恭敬而坦然地行礼，声音平稳清晰：“草民苏云澈，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敬献江南新制太湖流域水利枢纽微缩模图一套，及益智巧环、机关盒等玩物数件，恭祝陛下圣体安康，皇后娘娘凤体康健，皇子公主聪慧康宁。”
他的礼仪无可挑剔，态度恭敬却无谄媚，坦然得仿佛他从未与御座上的帝后有过任何超出君臣、商贾之外的瓜葛。
呈上的礼物也极有心思，水利模图关乎国计民生，显示他虽为商贾，仍心系实务；那些明显花了心思设计制作的益智玩具，则是单纯给孩子的礼物，不涉其他。
尹昊清目光掠过他，淡淡道：“苏卿有心了。江南水利，关乎漕运民生，此图颇有助益。玩具精巧，皇子公主定会喜欢。赐坐。”
“谢陛下。”苏云澈再拜，退回自己的位置，垂眸静坐，仿佛只是众多成功皇商中寻常的一员。
刘宝儿坐在尹昊清身侧，自苏云澈进殿，她的心弦便微微绷紧。
并非旧情难忘，而是一种面对过往、面对一个因自己人生轨迹发生巨变之人的复杂本能。
她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他恭敬而疏离的态度，看着他献上那份恰到好处的礼物，心中最后一丝因当年之事而起的、连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隐忧，忽然就释然了。
他活得很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意义，这就够了。
她放在膝上的手，被尹昊清温热的手掌握住，轻轻捏了捏。她侧头，对他露出一个安然的微笑。
觐见仪式顺利进行，商会代表们退出后，尹昊清对刘宝儿道：“朕还有些事，要单独见见这位苏老板。晚膳不必等朕。”
刘宝儿点头：“好。”
御书房旁的一间小暖阁里，只余尹昊清与苏云澈二人。
没有宫女太监伺候，只有两盏清茶，袅袅地冒着热气。
气氛比方才大殿上随意许多，却依旧保持着君臣的距离。
尹昊清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谢陛下。”苏云澈依言坐下，身姿端正。
“江南商事，近年愈发繁盛，苏卿功不可没。”尹昊清开门见山，语气是君王对得力商贾的赞赏。
“陛下过誉。仰赖陛下治下清明，四海升平，商路通畅，草民等不过顺势而为。”苏云澈回答得滴水不漏。
“听闻苏卿近年将生意重心转向海运与外邦贸易？”
“是。海路虽险，利国利民之机亦多。且见识番邦物产技艺，于我朝工商亦有裨益。草民已依律取得海贸许可，组建船队，往来东海、南海，与诸藩国交易丝瓷茶药，亦引进其特产、书籍、乃至匠人。”
“可有难处？”
“承蒙陛下关怀，各地市舶司颇予便利。海寇时有侵扰，然水师巡防有力，商会亦自募护卫，尚可应付。”
对话简短，务实，围绕着商业与海事。
静默片刻，尹昊清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叶：“以茶代酒，敬苏卿开拓之志，与……这些年，对江南民生、水利、学堂的诸多捐助。”他指的不仅仅是苏云澈作为皇商的本分，更是那些超出商人本分、回报乡里的善举。
苏云澈亦端起茶盏，神色郑重：“陛下言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是应当。况且，”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尹昊清，眼神清澈坦然，“有些事，做些实事，心中方得安宁。”
这句话，终于触及了一丝过往的痕迹。是解释，也是交代。
尹昊清看着他，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那些无法言说的遗憾与过往，已化作实实在在的作为，安放在更广阔的世界里。
他微微颔首，举杯示意。
两人各自饮了一口茶。清雅的茶香在口中化开，也仿佛涤清了最后一丝滞碍。
“江湖路远，苏卿保重。”尹昊清放下茶盏。
“陛下亦请珍重圣体。”苏云澈起身，恭敬行礼，“草民告退。”
他的身影消失在暖阁门外，步伐平稳，背影挺拔。
尹昊清独自坐了片刻，看着对面那杯未喝完的茶，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一面，简短，却足够。过往云烟，终究在岁月与各自的担当里，化为了彼此都能坦然面对的淡然与尊重。
苏云澈离京前，并未再求见帝后。
只是托一位与宫中有旧、可靠的老宦官，转呈给刘宝儿一件礼物。
那是一个特制的、透气良好的大花盆，盆中栽着一株精心培育的鹤望兰。
植株并不高大，但枝叶挺拔青翠，形态优美如鹤颈，更难得的是，顶端竟已结出了一个含苞待放的花序，淡紫色的苞片紧紧包裹，可以想见绽放时那如同仙鹤昂首般的奇异风姿。
随花附有一张素雅的花笺，上面是苏云澈清隽的字迹，只有一句话：
“敬贺皇后娘娘：永如今日，展翼安康。”
没有落款。
刘宝儿收到这盆鹤望兰时，怔忡良久。她当然认得这花，也懂得这花语中的祝福——鹤望兰，又名天堂鸟，象征自由、幸福、吉祥，亦有展翅高飞之意。
“永如今日，展翼安康”，是祝福她永远如现在这般安宁康健，亦暗含对她能如鸟儿般保有舒展自在心境的期许。
这份礼物，轻巧而郑重，不越雷池半步，却包含了一份遥远而纯净的祝福。
她轻轻抚过那青翠的叶片，对老宦官道：“代本宫谢谢苏老板。此花甚美，本宫会好好照料。”
她将鹤望兰放在了暖阁向阳的窗下，与那串来自南海的贝壳风铃遥遥相对。
风拂过，风铃轻响，鹤望兰的叶子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各自的故事，关于远方，关于自由，关于放下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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