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清动了。
这位七十岁的老人,腰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那是三十年前,他还在御史台当死谏官时的脊梁。
他没看地上撒泼的林远,也没理会那些满脸横肉的差役。
他只是隔着虚空,看了高台上的龙晨一眼。
甚至没有点头。
但这一眼,就是千军万马。
“站住。”
两个字,不高不低。
却像两块千斤巨石,闷生生地砸在青石地板上。
正要冲上号舍抓人的差役,脚底像是生了根,再不敢往前挪半步。
副主考王埔眼皮狂跳,强撑着最后一点官威,色厉内荏:
“顾大人!人证物证都在,龙晨当众销毁那张假卷子,这是想赖账!您难道要包庇……”
“闭嘴。”
顾玄清转过身。
那双总是半眯着、看似昏花的老眼,此刻彻底睁开。
里面哪有什么浑浊?
全是火。
那是足以烧穿人心的怒火。
他一步一步走到王埔面前,伸出枯瘦的三根手指,几乎戳到了王埔的鼻尖上:
“老夫只问三句。”
“第一,入场搜身三轮,衣服都要扒光了查,那所谓的‘范文’,他是怎么带进来的?你当门口的禁军都瞎了?”
“第二,考场笔墨,全由贡院统一封发!若那是‘无影墨’……”
顾玄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喷了王埔一脸:
“王大人,你是想告诉天下人,这大乾的贡院,是你王家开的黑店吗?!”
王埔脸色煞白,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这是诛心之言。
再敢辩半个字,这就不是科场舞弊案,而是由于他监管不力导致的滔天丑闻,这顶乌纱帽,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
顾玄清不再看这条落水狗,大袖一挥,指向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林远:
“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拖下去!给老夫查,是谁教他说这些鬼话的,不管牵扯到谁,查到底!”
两名金甲卫士如狼似虎,一边一个,像拖死狗一样将惨叫的林远拖出了考场。
惨叫声渐远。
贡院内重新归于死寂。
危机解除了吗?
没有。
无数道目光,重新汇聚到天字一号号舍。
冤屈洗清了,但那张试卷完了。
在“假墨”的药力下,上面的字迹斑驳陆离,消失了大半,变成了一张脏兮兮的废纸。
更要命的是香炉。
那根计时的长香,只剩下最后半寸。
火星明明灭灭,随时都会熄灭。
按照科举律例,只要钟声一响,未交卷者,不论缘由,一律按落榜论处。
这也是个死局。
王埔擦了一把冷汗,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龙晨,你洗白了又如何?
没时间了。
交白卷,你还是输!
高台上。
龙晨看了一眼那即将燃尽的香。
他没有慌乱。
相反,他笑了。
那笑容很冷,像是刀锋划过冰面。
既然你们想看绝路求生,那就给你们看个痛快。
他没有去拿备用的墨锭。
众目睽睽之下,他从怀中摸出一方漆黑如铁、只有拇指大小的小墨锭。
紧接着,他举起那支竹杆笔。
大拇指在笔尾暗扣轻轻一弹。
铮。
一根极细的银针探出。
没有丝毫犹豫。
噗!
他对着自己左手的中指指尖,狠狠刺下!
血珠涌出,殷红刺目,滚落在砚台之中。
“他要干什么?!”
人群中有人惊呼。
龙晨面无表情,将那方特制的“玄铁墨”按入血砚之中。
用力研磨!
嗤——嗤——
声音令人牙酸。
那是墨锭与鲜血摩擦的声音。
黑色的墨,红色的血,在砚台中疯狂纠缠、融合,最终化作一种粘稠、深邃、透着暗红的诡异色泽。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与血腥气,在号舍那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
这不是墨。
这是杀气。
龙晨提笔。
他看着面前那张已经废掉的试卷,眼神决绝。
哗啦!
他猛地将试卷翻了个面!
正面脏了,那就写背面。
既然常规的路堵死了,那就杀出一条血路!
落笔!
第一笔,力透纸背,竹笔在宣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快刀刮过骨头。
因为距离和角度的原因,台下众人看不清他具体写了什么,只能看到他运笔如飞,姿态狂放,仿佛手中的不是笔,而是一杆破阵的长枪!
龙晨眼中无物,唯有心中的道。
八个大字,作为题眼,在卷首铺陈开来——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字字带血,墨色深沉。
紧接着,他下笔再无停顿,心中所想,倾泻而出。
他在心中默念,也在纸上狂书:
“……仁非妇人之仁,法非苛政之虎。”
“……所谓仁政,非不杀,而是止杀!为护万民之生,而杀一独夫之恶,此乃大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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