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后院的偏屋里,油灯的火苗被窗外漏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在土墙上投出摇晃的影子。已是深夜,外面锤打声停了,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卫所传来的梆子声。
李贵坐在条凳上,双手捧着一碗热水,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他是卫所军需司的六品经历,管着大宁卫的粮草、军械、被服所有物资的进出账目。四十多岁的人,瘦得脸颊凹陷,眼圈发黑,身上那件青色官袍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这身袍子他穿了五年,从没换过新的——不是不想换,是不敢换。穿得太好,马铎会怀疑他捞油水;穿得太差,又显得寒酸。这身半旧不新的,正好。
刘师傅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旱烟杆,但没点,只是捏着。张铁柱站在门边,手按在门闩上,耳朵竖着听外面的动静。赵武守在窗外阴影里,像一尊石像,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
三个人都没说话,等着李贵开口。
李贵捧着碗,碗里的水已经不太烫了,但他还是觉得手抖。他抬起头,先看了看刘师傅,又看了看张铁柱,最后目光落在桌上那碗水上,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
“刘师傅,张匠头,”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石头,“我……我是来赎罪的。”
“赎罪?”张铁柱皱眉,声音压得很低,“您一个军需官,跟我们工匠赎什么罪?”
李贵没回答,放下水碗,手哆嗦着去解外袍的扣子。扣子是用布条盘的,不好解,他解了好几下才解开。袍子里面,贴着胸口绑着个油布包。他哆嗦着解下布包,放在桌上。布包不大,但鼓鼓囊囊的,用麻绳捆了好几道,捆得很紧,像是怕里面的东西跑了。
“这是……”刘师傅盯着布包,旱烟杆在手里转了个圈。
“账。”李贵说,声音更低了,低得几乎听不见,“大宁卫军需司真正的账。不是指挥使衙门里摆着的那本,是暗账。”
他的手按在布包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洪武十二年到现在,三年零八个月。所有进出物资,每一笔,真的、假的、虚的、实的,都在这儿。”
刘师傅和张铁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军需司的暗账?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清楚。卫所里谁不知道,马铎吃空饷、倒卖军械、克扣粮草,但没人有证据。明面上的账做得天衣无缝,每次兵部来人查,都查不出毛病。马铎能在卫所一手遮天,靠的就是这本暗账——真账在他手里,假账摆在明面上。
“李经历,”刘师傅放下烟杆,身体前倾,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皱纹显得更深了,“您知道您拿出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李贵惨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意味着我活不过三天,如果马指挥使知道的话。我家在卫所西街,老婆,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我死了,他们也得死。”
他说这话时,眼睛直直地盯着油灯的火苗,眼神空洞。那是一种认命的眼神,也是豁出去了的眼神。
“那为什么还拿过来?”张铁柱忍不住问。
“因为我受不了了。”李贵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但又立刻压低,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嘶哑难听,“刘师傅,您知道吗?上个月战死的那些弟兄,抚恤金是多少?兵部定的标准,阵亡一人二十两,重伤十两,轻伤五两。马指挥使报上去的也是这个数,兵部也批了。可发到家属手里的呢?阵亡的十两,重伤的五两,轻伤的一两!”
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圈红了:“那些死了儿子的老太太,抱着我的腿哭,问我为什么朝廷给的钱这么少。我能说什么?我说朝廷就给了这么多?我说指挥使大人克扣了?我不敢!我只能说,现在朝廷也难,北疆到处要用钱……我他妈就是个王八蛋!”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但声音压在喉咙里,变成了呜咽。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像条被逼到绝路的狗。
刘师傅没说话,等他哭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还有呢?”
李贵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把脸,那袖子已经湿了一片:“还有军械。工坊造的新铳,库房登记的是每杆造价十两,实际成本是多少?五两!多出来的五两,进了谁的口袋?军粮,江南运来的新米,入库登记是每石一两二钱,实际到的是什么?是陈米,是霉米!差价呢?没了!还有冬衣,说是棉袄,里面塞的是芦花!士兵穿着这样的衣服在冬天站岗,冻伤了多少人?去年冬天冻死了三个!三个啊!”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倒豆子一样,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了。倒完了,整个人瘫在凳子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张铁柱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咔”的轻响。他想起去年冬天,确实有几个士兵冻伤了手指,后来溃烂,截了肢。当时还以为是天气太冷,现在才知道,是衣服有问题。
刘师傅沉默地听着,等李贵平静些,才问:“这些账,你怎么拿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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