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的云南,雨季来得格外缠绵。
滇池西岸的官渡古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飞檐翘角的影子。镇口的老榕树下,几个挑着担子的波斯商人正用生硬的汉话讨价还价,他们的头巾沾着水汽,腰间的银佩叮当作响,筐子里的乳香和没药混着潮湿的空气,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甜腥——那是马和第一次闻到大海的味道。
那时他还不叫马和,村里人都喊他。这年他刚满八岁,个头比同龄孩子矮些,却总爱踮着脚往商队跟前凑。他的父亲马哈只,是当地有名的哈吉(去过麦加朝圣的穆斯林),平日里靠帮商队引路维生,见过不少世面。每当父亲带着商队回来,三保就会像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听那些卷发碧眼的异乡人讲西边的大海:说那里的浪比苍山还高,船帆能遮住太阳;说有个叫的国度,国王穿金戴银,市场上能换到会说话的鸟;说深海里有长着翅膀的鱼,月圆之夜会飞到船上来......
阿爹,大海真的有那么大吗?有天夜里,三保蜷在火塘边,看着父亲用炭笔在羊皮上画歪歪扭扭的航线,忍不住问。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把父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个晃动的巨人。
马哈只放下炭笔,摸了摸儿子的头。他的手掌粗糙,带着常年握缰绳磨出的厚茧:天地比咱们看到的大得多。你看这滇池,在咱们眼里够大了吧?可比起真正的大海,它就像个水盆。他指着羊皮上的一个黑点,这里是咱们官渡,往南走三个月,过了交趾(今越南北部),就是南海。再往南,能到爪哇、苏门答腊......人这一辈子,要是能亲眼看看那样的世界,才算没白活。
三保把这话刻在了心里。他开始偷偷攒钱,用帮邻居放羊赚的铜板,向商人换那些写着陌生文字的碎纸片;他跟着父亲认识了罗盘上的子午卯酉,知道船要顺着走才不会迷路;甚至在火把节那天,别的孩子都在抢糖果,他却蹲在河边,用树枝模仿船帆的样子,看水流怎么推着木片走。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洪武十四年深秋,傅友德、蓝玉率领的明军攻入云南,战火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滇池两岸。马哈只在一次护送商队躲避兵灾时,被流矢射中,没能回来。三保记得那天,母亲把他藏在柴房的夹层里,外面传来兵器碰撞的铿锵和女人的哭喊,他紧紧攥着父亲留下的那半张羊皮图,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三个月后,云南平定。按照明初的惯例,军中会挑选聪慧的少年入宫,三保因为识些字、反应快,被明军带走了。离开官渡那天,天刚蒙蒙亮,他回头望了一眼镇口的老榕树,枝头还挂着去年火把节剩下的红绸,像一滴凝固的血。他不知道,这一去,再见故乡已是二十年后,而他的名字,也将被刻在比滇池大千万倍的水域上。
一、燕王府里的
南京城的冬天,比云南冷得多。
三保被分到燕王府时,刚满十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袍,站在王府的回廊下,看着飞檐上的冰棱发呆。这里的一切都和官渡不一样:没有火塘的暖意,没有商人的吆喝,只有侍卫甲叶摩擦的声,和风吹过琉璃瓦的呜咽。
王府里的内侍们都说,这孩子。别的小内侍忙着学请安、记规矩,他却总往书房钻。燕王府的书房藏着不少宝贝,有元世祖时期留下的《舆地图》,有航海家汪大渊写的《岛夷志略》,还有几本用波斯文写的航海日志。三保不认波斯文,就缠着府里的译官教他,一个词一个词地抠,常常学到深夜,油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堆满书的案几上。
有一次,掌管王府钱粮的主簿算错了漕粮数目,把三百石写成了五百石,满屋子人都没瞧出来。轮到三保给主簿送茶,他盯着账本看了半晌,忽然小声说:先生,这里好像不对。
主簿斜了他一眼,把账本拍得啪啪响:你个小阉奴懂什么?滚出去!
三保没滚,反而指着账本上的墨迹:上个月从北平运来的漕粮,路上损耗了五十石,入库二百五十石。这月支出了五十石,该剩二百石才对,怎么会是五百石呢?他说得条理分明,连损耗的数目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他帮库管搬粮时,偷偷记在手心的。
主簿愣住了,拿起算盘噼啪一算,脸地红了。这事很快传到了燕王朱棣耳朵里。那时朱棣刚就藩北平,常回南京述职,听说府里有个记性好的小内侍,便让人把三保叫来。
在书房见到朱棣时,三保的腿肚子直打颤。这位燕王刚过三十,肩宽背厚,眼神像北地的鹰,看人时带着股穿透力。可当朱棣问他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三保反而镇定下来:回殿下,粮食是百姓种的,一颗都不能错。
朱棣笑了,指着墙上的《舆地图》:你认识字?
回殿下,跟着译官先生学了几个。
那你说说,这图上的在哪里?
三保走到地图前,小手指在南海以西的位置划了个圈:译官先生说,过了占城(今越南南部),就是西洋。那里有很多国家,像暹罗(今泰国)、满剌加(今马来西亚马六甲)......他说着说着,眼睛亮了起来,把从商人口中听来的古里国溜山国一股脑说了出来,连波斯商人讲的会飞的鱼都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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