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的承平元年，距离那场席卷王都、颠覆旧日的“规则崩解”之变，已过去三载。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旧的、以吞噬情绪维系的扭曲律法被废除，但重建秩序、抚平创伤的道路，远比推翻一个怪物更加漫长。皇城依旧矗立，只是昔日象征着吞噬与恐惧的承天殿已被彻底推平，原址上建起了一座简朴的“镜心阁”，不设香火，不供神佛，只作为对那段黑暗岁月的警示，以及对一位传奇女子的纪念。
是的，纪念。在官方的记载和市井的传说中，前镇魔司银牌巡使顾嫣然，于祈年祭上识破“妖邪”（指代那无法言说的情绪吞噬者）真身，孤身闯入皇城，于承天殿内与妖邪同归于尽，以身殉道，挽救了亿万黎民。她被追封为“镜心真人”，受万民敬仰。
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顾嫣然，并没有死。
王都以西三百里，有一处名为“幽篁谷”的隐秘之地。这里竹林掩映，雾气氤氲，灵韵相较于外界更为平和纯净。谷中只有几间简单的竹舍，一方药圃，以及一个终日流淌着清泉的碧潭。
顾嫣然便住在这里。
她坐在竹舍前的石凳上，身着简单的素色布衣，未施粉黛，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比三年前清减了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祈年祭的反噬、承天殿内规则层面的冲击，几乎彻底摧毁了她的道基，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万幸。她的灵韵十不存一，琵琶骨上的旧伤在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孙老头如今是这幽篁谷的常驻医师，一边照料她的伤势，一边整理编纂镇魔司遗留的典籍，希望能为后世留下些对抗非常之物的经验。韩老拐偶尔会来看她，带着外界最新的消息，他那条瘸腿在孙老头的调理下好了不少，精神头更是健旺，如今在新朝的刑部挂了个闲职，专司纠察吏治，依旧嫉恶如仇。秦队正则成了新朝禁军的一名中级将领，负责王都部分区域的防务，沉稳干练了许多。
他们构成了顾嫣然与外界联系的纽带，也是她曾存在并改变了这个世界的证明。
“丫头，王都那边，又有人提议要给你立生祠了，被韩老拐那家伙按下了。”孙老头一边捣着药，一边絮叨着，“要我说，立就立呗，你受之无愧。”
顾嫣然轻轻摇头，目光落在碧潭中自己的倒影上，水波荡漾，影影绰绰。“虚名累人。我如今这样，挺好。”她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久病带来的虚弱，却不再有往日的凌厉与冰寒。
她活了下来，但代价是巨大的。曾经能感知情绪能量、洞察规则流向的《灵明镜心诀》，如今运转起来艰涩无比，如同生锈的机械，只能勉强维系她自身的生机，再无法映照外界的“真实”。那个在她绝境中响起、指引她前行的“心魔”之声，也自承天殿一役后，彻底沉寂，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时，她会恍惚，那段跌宕起伏、于黑暗中执火前行的岁月，是否真的发生过？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算无遗策的“心魔”，究竟是她的幻觉，还是冥冥中某种存在的援手？
“镜心，照见真实……”她低声咀嚼着这功法的名字。如今，她连自身的“真实”都有些模糊了。
这时，谷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新朝低级文官服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是秦队正的儿子，名叫秦念。小伙子机灵能干，如今在户部当差，负责一些文书工作，常借着公务之便来看望顾嫣然，顺便带来些朝廷邸报和市井趣闻。
“顾姨，孙爷爷！”秦念笑嘻嘻地行礼，然后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份抄录的文书，“您看这个，是新拟的《抚民律》草案，里面废除了前朝所有关于‘欢宴’、‘静思’的条款，还增加了限制官吏扰民、鼓励垦荒的条文，韩伯伯和几位清流大臣据理力争才通过的！”
顾嫣然接过文书，细细看着。上面的字句她熟悉又陌生，律法条文不再透着冰冷的吞噬欲望，而是试图构建一种更平等、更人性化的秩序。她能看到字里行间，韩老拐等人的努力，也能想象到朝堂之上的博弈。
“还有这个，”秦念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在整理旧档时，发现了一点东西，觉得可能对顾姨您有用。”
他取出一本边缘破损、纸质发黄的小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是从前朝一个被查抄的术士家里找到的，里面记录的是一些……关于‘意念’、‘残响’的粗浅研究，还有几种安魂定神的香方。我觉得，或许对您调理神魂有帮助。”
顾嫣然心中微动，接过册子，轻轻翻开。里面的内容确实粗浅，甚至有些荒诞不经，但其中关于“强烈意念可能依附于物，形成残响”的假设，以及那几种利用草药平和心绪的香方，却让她沉寂已久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谢过秦念，将册子收好。
夜晚，幽篁谷万籁俱寂。顾嫣然点燃了根据册子上香方调配的安神香，淡淡的、带着竹叶清苦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起。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静的夜色和满天星斗，手中摩挲着那本无名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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