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散尽后的峡谷像口烧糊的锅。
焦土的气味是活的。
它先钻进鼻腔,像烧糊的麦麸混着铁匠铺的淬火味;再沉进喉咙,变成腐败油脂卡在气管的腻感;最后在肺里凝成针,每一次呼吸都刺得生疼。
厉晚的马蹄陷进龟裂的冻土。蹄铁掀开焦黑的硬壳,露出底下猩红的肉泥——那是人尸与马尸被高温熔成的胶状物,此刻遇冷凝结,像地底翻出的烂肠。几具勉强能辨的尸骸蜷缩着,炭化的骨殖裹着暗红的肉膜,关节处爆开的油脂冻成蜡泪,挂在焦骨上摇摇欲坠。
一缕残烟从某具焦尸的鼻孔钻出。那烟灰白里透着青,蛇一样扭动着上升,忽又被风撕碎。尸骸空洞的眼窝里,“噗”地冒出一小簇幽蓝火苗,舔了舔焦黑的眉骨便倏然熄灭。不远处,半颗烧成炭球的人头卡在岩缝里,下颌骨脱臼般大张着,喉管断口处凝着一滴琥珀色的油膏,映出天上惨白的日头。
空气稠得黏牙。硫磺的辛辣裹着熟肉的荤腥,又混进皮革烧焦的恶臭。新兵王栓子刚吸了半口气,胃袋就剧烈抽搐起来。他弯腰干呕,吐出的黄胆水溅在烧酥的腿骨上,“滋啦”腾起一小股白烟。那腿骨应声断裂,露出骨髓腔里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膏脂。
什长张魁的靴底粘起片东西。他抬脚看,是块烧卷的皮甲残片,内层还粘着巴掌大的皮肉。皮肉上的汗毛根根焦曲,毛孔里渗出的油脂冻成冰珠,在靴底蹭出几道油亮的痕。他骂了句脏话,用刀尖挑开残片,底下赫然露出半只烧缩的人手——五指痉挛如鸡爪,无名指上套着个熔化的铜戒指,戒面烙的狼头徽记已糊成一团。
风掠过谷口,卷起地表的浮灰。灰烬里未燃尽的布片翻飞而起,火星明灭如同垂死的萤虫。一片焦糊的麻布被风拍在厉晚的护心镜上,布纹里嵌着几粒晶莹的颗粒——那是人油裹着骨灰凝成的琉璃泪。她抬手拂去,玄铁手套上留下一道油亮的污迹。
死寂中,烧裂的岩石突然“啪”地爆响。一块脸盆大的玄武岩从崖壁剥落,砸进谷底的尸堆,溅起漫天黑雪——那是冷却的骨灰混着冻土,簌簌落满生者的铁甲。
厉晚勒住战马,马掌踏碎半截烧酥的腿骨,“咔嚓”声在死寂中格外瘆人。她手中那杆红缨枪的枪尖还冒着青烟,缨穗早烧秃了,暗红的血锈裹着焦灰糊满枪刃。
霍煦庭的剑“咔嗒”入鞘。他抹了把溅在护颈上的脑浆,望向西北方:“耽搁太久,黑石堡怕是……”话音未落,
马蹄声初时被风揉碎了送来。
像顽童往深井里丢石子,闷响撞在岩壁上又弹回来,零碎得辨不出方向。厉晚的枪尖还挑着半块焦骨,耳廓却先绷紧了——这动静太单薄,不是赤奴重骑的集群奔雷。
谷口的雾霭突然被撕开。
三匹战马破雾而出,跑得几乎要散架。为首那匹青骢马口鼻喷着粉红的血沫,每次踏地都甩出带血的冰碴。马背上的斥候伏得极低,后背皮甲被火箭燎穿了七八个洞,焦煳的破洞里翻出冻硬的棉絮。
「嘚啷!咔嚓!」
马蹄铁撞上冻土的脆响,此刻清晰得瘆人。青骢马前蹄突然一软,马身向前滑跪,在冻土上犁出丈长的深沟。马背上的斥候被甩出去,裹着冰甲的躯体砸向岩壁——
「砰!」
人撞上岩石的闷响。斥候顺着岩壁滑落,左肩甲撞得凹进去一块。他却像不觉痛似的,手脚并用往前爬,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嘶吼:
「堡…没丢!」
血沫子随着喊叫喷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红雾。他怀里紧抱的包袱散开了,半块带血的城砖滚落在厉晚马前。砖体上嵌着三支折断的箭簇,断口还粘着冻成冰溜子的脑浆。
第二匹马紧跟着栽倒。马腹剧烈起伏,肋骨几乎要刺破皮毛。背上的斥候滚落时,怀中的令旗散开半幅——玄色旗面被火舌舔去了边角,残存的「赵」字被血污糊得发黑。
“堡没丢!赵……将军……”那斥候挣扎着想撑起身,右腿却怪异地反折着,“箭楼……还剩半座!”
他每说一个词,嘴角就涌出一股血沫,在冻土上砸出小小的红坑。最后那个“座”字还没出口,人已栽进雪堆,只剩半截令旗在风里猎猎抖动。
死寂重新裹住峡谷。风卷着血腥味掠过玄甲军的铁衣,发出呜咽般的轻鸣。厉晚的红缨枪缓缓垂下,枪尖点在那块染血的城砖上。
峡谷里死寂了一瞬。几个拄着枪喘气的伤兵猛地抬头,血糊的眼缝里迸出光。霍煦庭的剑鞘“啪”地拍在马鞍上,厉晚的红缨枪却纹丝不动。她盯着斥候靴底甩落的血冰碴:“赤奴主攻方向?”
“北……北坡!”斥候从怀里掏出块带血的城砖,“赤奴撞塌了北墙根……赵将军用火油浇出条火沟……弟兄们拿人墙堵着缺口……”
但他却不知道,正是现在这个时刻,独臂老赵已焚身,与赤奴的烬血骑最终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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