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前，一柄剑穿透了我的脊背，将我禁锢在这方寸的屋脊之上。从此我被迫给凡人看家护院，守了这一方土地几千年。
后来有个风水先生看出了这股龙气，便怂恿天子建了个行宫。
兴许是皇帝太过勤政，一共也没来过几次，久而久之，这行宫便荒废了，我乐得自在，一睡便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月。
直到那天，我被一个稚嫩的声音吵醒。
那是深秋骤雨后，有宫女牵着一个不过总角的小孩子，走过满是黄叶的银杏树下。那孩子仰起头来，指着屋檐上的我问:“姑姑，那是什么？”
宫女看不见我，敷衍道:“是龙。”
“龙不是神吗?它的背上怎么插着一柄剑？”
“小殿下，别管龙了，快些走吧，您连自己都要管不了了！”
而后不由分说，拉了那孩子便匆匆离去。
我在身后“哼”了一声，心想，这朝的人可真没文化，连鸱吻也不认识。
过去人间有个说法：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这是说得好听的，直白点说，就是龙王的九个儿子都不争气，个个不成材。
很不幸，我就是那第九子鸱吻，平生好吞又好望。几千年前我年轻气盛，又馋嘴好奇，想咬一口屋脊上的琉璃瓦尝尝鲜，一个不小心便被凡人用一柄封印了法力的剑穿透了脊背，以一个尴尬的姿势永久地禁锢在这里。
所以我讨厌凡人。
没想到过了几日，那小家伙又来了，站在屋檐下仰着头看我。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才在这里受罚?”
我哼了一声：“怪我交友不慎，遇上一个坏人，被他给骗了。
“我没见过坏的龙，只见过坏的人，所以我信你。”
他的笑容很温柔，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人一样。
如此，一连好些天他都过来找我说话，看样子是在这没个人影的避暑山庄憋坏了。后来他的胆子大了些，就顺着琉璃瓦偷偷爬到屋檐上来，坐在我的身边，从怀里摸出个小包袱，里面都是人间的美食。
“我给你带好吃的，你给我讲讲外面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身为一条活了几千年的鸱吻，居然要沦落到给一个凡人小孩讲故事换吃食的地步，可我抱怨归抱怨，看到那些好吃的，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趁我吃东西的时候，那孩子抱膝打量我，他长得很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可惜那眼睛总是空洞无神，不知在看哪里。
许是被我盯得久了，他小声说：“唔，我的眼睛不太好。”
原来是半个小瞎子，这么想着，我便猜到他是谁了。
听说皇帝有个宠妃，生下小儿子后在宫里无法无天，甚至下毒去害皇帝的长子清泽。
后来清泽捡回了一条命，却在眼睛处落下了病根，看东西只有个模糊的影子。
等到皇帝病重，宠妃把持朝政时，他便被送出了京城。
还真是个命苦的小皇子。
我刚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他便来了句：“我可以摸摸你吗?”
这孩子忒自觉，没等我矜持地拒绝，一双小手便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戳到了我的脸：“原来，龙就长这个样子吗？”
他掌心温暖，神情认真，竟让我不忍心告诉他，其实眼前的“龙”名不副实。
自从清泽把我当成真龙后，便来得更勤快了，常常倚坐在我的身侧，向我打听四海八荒的稀奇事。后来他学了书画，便雀跃地来给我献宝。我本来有些欣慰，待看到那画卷上的我时，却只想仰天长叹。
“画得不像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儿里，尴尬地咳了两声：“像，太像了！”
简直和我那不苟言笑的爹一模一样。
清泽得了褒奖，终于欢喜起来，拉着我的龙须说：“人间有个画龙点睛的故事，你有没有听说过?“
他眉飞色舞地把整个故事讲完，道：“画龙点睛，其实就是心诚则灵，若有一天你也能从我的画里飞出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带你去云游四海，把你讲过的地方都——走遍。”
我笑了，还云游四海呢，孩子你还是想想法子，怎么游出这避暑山庄吧。
年复一年，清泽长到了十几岁，老皇帝似乎忘了这个儿子。
我便对清泽说，凡间的皇子到了你这般年龄，早该文韬武略样样得意了，多亏有我这个龙神来教你，还不算晚。
那之后，我便将心法所得一一讲与他听，晨起看他在银杏叶下挑出漂亮的剑花，入暮听他盘腿坐于檐下朗声念一段书简……
我忍不住同他玩笑：“不如你认我做个师父吧。”
“不行不行。”没想到他一口拒绝了我。
“他们都说，谁当我师父，谁就会倒霉。”
此话不假，有个凶悍的庶母盯着，他所有的师父不是被找借口赶出了宫，就是被一纸污蔑下了狱。
“他们是人，我是龙，凡人能把我怎样啊？”
“那你是怎么被钉在这儿的?”
“……”
养大的徒儿不中留，又提我这桩伤心事。我赶紧岔开话头，道：“小皇子，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三日后，漫天纷飞的银杏叶里，清泽缓缓解下眼前的白绫。
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向我，轻轻笑了：“原来你长得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师父。”
我用古方治好了清泽的眼睛，他终于心甘情愿地认我当了师傅，既然收了徒儿，我便更真心实意地待他，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拱手奉上。
秋收冬藏，寒来暑往，不知人间过了多少年轮，我看着眼前的小童一日日长大，出落成沉稳秀气的少年，心里便有种实实在在的欢喜。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长，直到有一天他潇洒地收剑，长身玉立在漫天银杏叶里，问我:“师父，我要回宫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一瞬间，我蓦然想起当年那个人对我说过，你作恶多端，活该如此，除非将来有谁愿意信你，心甘情愿地拔去这柄剑，否则你只能永远被禁锢在此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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