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丝斜斜掠过太庙的飞檐,姬子云攥着那卷明黄祭文,指尖竟有些发颤。祭服的十二章纹被烛火映得明明灭灭,却掩不住他眼底的萧索——这身衣裳终究是太宽了,宽得能灌进整座宫城的寒风。
丹墀下的百官垂首而立,玄色朝服如凝固的墨团。他认得最前排那个挺拔身影,皇浦云的朝冠玉簪在灯火下泛着冷光,却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投向他这位天子。香炉里的龙涎香明明灭灭,恍惚间竟与三年前那夜的狼烟重叠——那时他听信谗言,想将兵符从皇浦云手中收回,却不知自己收的是护国的盾,放的是噬骨的狼。
陛下,该行亚献礼了。内侍尖细的嗓音刺破沉寂。姬子云猛地回神,这才发觉手中的酒爵早已冰凉。他望着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那些鎏金大字在雨雾中模糊成一片血色——他曾疑心皇浦云手握重兵会谋反,疑心太傅私通外戚,疑心满朝文武皆有二心。直到北狄叩关时,唯有被他削去兵权的皇浦云披甲出征,而他倚重的亲信却卷着国库银饷逃得无影无踪。
祭器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檐角铜铃。姬子云踉跄着后退半步,朱红靴底在青砖上划出浅痕。案头那叠待批的奏折还摊着,最上面是吏部呈来的县令任免名单。他曾以为这些任免权是皇浦云给他的恩赐,直到昨夜看见内侍捧着皇浦云手谕调兵的虎符,才惊觉自己握着的不过是支无用的朱笔。
雨势渐急,敲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姬子云望着殿外茫茫雨幕,忽然想起皇浦云临行前的眼神——那时他被囚在玉华宫,隔着铁窗递出半块啃剩的麦饼,说陛下若信臣一次,臣愿保大夏百年无虞。可他那时只觉得那眼神是谋逆的狼子野心,命人将麦饼踩进泥里。
咳——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姬子云慌忙用袖角拭去唇角血迹。供桌上的青铜爵忽然倾倒,酒液在明黄祭文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像极了当年被他赐死的太傅颈间溅出的血。阶下百官依旧垂首,无人抬头,无人惊呼,仿佛他这个天子只是太庙梁上一道无关紧要的裂纹。
雨声里,他听见自己枯哑的叹息。原来所谓君王权柄,早在他用猜忌作斧、以狐疑为凿时,就已被自己亲手劈成了齑粉。如今剩下的这点祭祀权,不过是皇浦云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体面,好让他在列祖列宗面前,不至于太过狼狈。
晨雨初歇,檐角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青石板路洇得发亮。皇浦云刚披上衣袍,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冒雨奔来:“大将军,田总驿臣在府外求见!”
他心中一凛,田总驿臣可是已九十高龄,早已不问驿事在洛神谷,怎会突然登门?来不及细想,皇浦云抓起油伞便往外走。门廊下,老驿臣身披玄色驿丞袍,须发皆白,却依旧脊背挺直。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手里紧紧攥着个油布包裹的木匣,见皇浦云出来,浑浊的眼珠亮了亮:“大将军,老头子来看看你了,我们云州一别多年未见了。”
皇浦云见田总驿臣颤巍巍地立在堂下,忙快步上前扶住他,假意沉下脸道:田伯,您这是做什么?他指尖触到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臂,粗粝的皮肤像老树皮般硌手,心里不由一紧。
您已是九十高龄的人了,在洛神谷里种种竹、养养鹤,何等自在。皇浦云扶着他在太师椅上坐下,亲手端过茶盏,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京城里的风刀霜剑,哪里是您这把老骨头受得住的?
田总驿臣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腰间褪色的旧令牌,那令牌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堂中悬挂的精忠报国匾额,忽然亮起一点微光:老者听说大将军在钧州遇了难处。一路赶过来,在钧州听说你来到了京城,没想到大将军把京城都打下来了。他咳了两声,胸膛剧烈起伏着,当年若不是大将军将老奴从死人堆里拖出来,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喂了野狗。如今听闻北狄异动,我还想为大将军再递一次消息。
皇浦云望着他花白的胡须上沾着的风尘,喉头忽然有些发堵。窗外的北风卷着枯叶掠过廊下,田总驿臣单薄的背影在烛火里微微摇晃,却像株老松般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
田总驿臣总极力讨要差事,皇浦知道他不是贪念权力,而是想为自己做点事情。皇浦云还是很信任的把京城的粮草调度交给了田总驿臣。
轻轻推了过去。田总驿臣枯瘦的手猛地攥住牙牌,指节泛白如老竹根。烛火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仿佛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在驿站外接过密信时的灼灼目光。
老田,皇浦云声音哑了,西城粮仓的钥匙,明早在你案头。
田总驿臣猛地起身,腰杆却挺得笔直,枯槁的脸上泛起潮红: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点验库册,明晨卯时开仓!他转身时,玄色官袍扫过地面的枯叶,竟带出几分当年快马传檄的利落。
皇浦云望着那佝偻却坚定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案上的茶盏早已凉透。三十年风霜刻在田总驿臣脸上,却没磨掉那双眼睛里的火星——那是比粮草更金贵的东西,在这深秋的夜里,正随着远去的脚步声,一颠一颠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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