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予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淳于毅描绘的景象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憋闷。夫子那惊才绝艳的智慧,竟要被永远禁锢在这与世隔绝的山院里?他猛地站起身,麻衣带起一阵风:“道不同,不相为谋!掌院欲守此清静,季予不敢阻拦。然夫子之学,当如星火散于天下!我辈中人,岂能只做守墓之犬!” 他身后,七八名弟子也霍然站起,眼神中带着决然与追随。
“你待如何?” 淳于毅的声音冷得像冰。
“带志同道合者,出稷山!” 季予昂首,一字一顿,“以夫子所授‘行知’之术,入列国,择明主而辅之!让世人皆知,天工之学,乃定国安邦之正道!” 他将“行知”二字咬得极重,这是周鸣早年提出的核心理念之一——“知行合一,经世致用”,此刻却成了他离经叛道的旗帜。
“好一个‘行知’!” 淳于毅眼中掠过深沉的痛惜,随即化为决断,“人各有志,强留无益。今日尔等踏出此门,便不再是天工院弟子。夫子所遗核心之秘、格物堂中未刊之稿、以及……”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归藏》之所在,尔等休想再窥分毫!天工院,自有其路要走!”
裂痕,在肃穆的哀思中,如冰面般骤然绽开,发出刺耳的声响。季予不再言语,对着周鸣的棺椁深深三叩首,起身,带着那七八名追随者,头也不回地穿过跪拜的人群,走向那扇沉重的院门。阳光在他们离去的背影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在铺满素帛的地面,如同几道无法弥合的伤痕。
格物堂内的肃杀尚未完全散去,稷山脚下的“百工营”却已是一片喧嚣热浪。这里远离了灵堂的哀戚,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的清香、金属灼烧的焦糊味、皮革的膻腥以及汗水蒸腾的气息。巨大的工棚下,炉火熊熊,锤击声、刨削声、拉锯声、匠人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老匠公输般(鲁班)正趴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布满老茧和灼痕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调试着一个结构复杂的木质构件。周围围满了年轻工匠,屏息凝神。木架上,一架形似大鸟的机关骨架已初具雏形,翼展近两丈,木羽片片叠压,精巧无比。
“这里!榫卯斜度再进一分!对!就一分!” 公输般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夫子的《机发要旨》讲得明白,‘力生于形,形导于势’。这翅膀的曲度,关乎升力!差之毫厘,飞起来就得栽跟头!算筹呢?再算!”
一个年轻工匠立刻捧起算筹,在旁边的沙盘上飞速排布演算,口中念念有词:“……依据夫子所定‘升力系数’,结合此翼展、曲率,以山风常速三成计……需增配重……于此……”
公输般眯着眼看着沙盘上的数字,点点头:“嗯,差不多。按算出来的位置,加铅块!记住,不是蛮干,是巧干!夫子的‘天工开物’,开的就是这天地间的巧劲儿!” 他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眼前这凝聚了周鸣几何、力学智慧和他毕生手艺的造物,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快了,就快了……等这‘木鸢’真能乘风而起,老头子我也算对得起夫子点拨的这点机关术了!”
不远处的农具区,气氛同样热烈。几架改良后的新式耧车正被匠人反复拆解组装。这种由周鸣设计草图、公输般带领工匠实现的播种利器,融合了精巧的齿轮传动和等间距漏种机构,能将播种的深度、间距和均匀度提升数倍。一个刚从田里回来的中年农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光滑的耧腿,激动地对身边人道:“神了!真是神了!往年春播,全家老小齐上阵,腰都累断。用上这新耧,两三个人,一天能播完过去五天的地!苗出得还齐整!这省下的力气,能多开多少荒地啊!天工院,活人无数啊!”
他质朴的话语引来一片赞同的感慨。匠户们脸上洋溢着自豪。在这里,周鸣留下的智慧,化作了实实在在能省力、能增产、能改善生活的器物。这份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就,远比庙堂上的高谈阔论更能温暖人心。
然而,这份属于底层匠农的踏实喜悦,很快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几骑快马卷着烟尘,如旋风般冲至百工营外。为首者身着玄色深衣,腰佩长剑,面容冷峻,正是魏国上大夫翟璜的心腹门客,公孙贾。他身后跟着数名精悍甲士,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工棚内的一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公孙贾勒住马,目光越过忙碌的工匠,径直投向工棚深处指挥若定的公输般,朗声道:“魏国使臣公孙贾,奉上大夫翟璜之命,特来拜会公输大师!并代魏侯,致意天工院掌院淳于先生!” 声音洪亮,压过了工棚内的嘈杂。
工匠们的动作瞬间停滞,惊疑不定的目光汇聚过来。魏国?那个刚刚用李悝变法,国力蒸蒸日上的西陲强国?他们来做什么?
公输般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工具,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他虽是一介匠人,但在天工院地位超然,面对魏使也毫无惧色,只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原来是魏国贵使。不知寻老夫何事?掌院正在格物堂主持夫子丧仪,恐不便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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