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被抓住更偶然。他在农家买饼,掏钱时露了腰间的玉佩——那是进士及第时老师送的。农家的儿子眼尖,夜里带人摸过来。这次他被卖给了另一伙人,价钱是两袋小米。
新主子是个自称“将军”的莽汉,让他写檄文讨伐邻县不肯归附的豪强。伊噀握着笔,手发抖。他写过判词,写过奏折,从未写过这种刀光剑影的文字。
“写啊!”将军的刀架在他脖子上。
伊噀落下第一笔,忽然想起王博士背诵的句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他顿了顿,笔锋一转,写的竟是劝和之语。将军不识字,满意地拿走了。后来听说,那封信被对方撕得粉碎,两边打得血流成河。
那天夜里,伊噀做了个梦。梦见泾阳县的百姓排着队来告状,这个说田被占了,那个说牛被偷了。他惊堂木一拍,正要说话,所有人忽然都变成了持刀的乱兵。
他是被雨淋醒的。柴房漏雨,同关的一个老石匠帮他挪到干燥处。老石匠说:“你是好官,我知道。三年前你修泾河堤坝,我儿子去做工,回来夸县老爷亲自挑土。”
伊噀愣住了。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那堤坝修了三个月,他天天去监工,挑过土,打过夯,给民夫发过绿豆汤。可每个人他都记不清了。
“你儿子……”
“死在长安了。”老石匠说得很平静,“守城时死的。”
伊噀忽然明白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了。这些抓住他的人,这些在路上遭遇的人,可能都曾是他的子民,或者是他子民的亲人。而他现在是个逃亡者,和他们一样在乱世里挣扎。
第二次逃脱是趁乱。官兵打过来时,俘虏营炸了锅。伊噀跟着人群往外冲,背上挨了一棍,昏死过去。醒来时躺在乱葬岗,身边都是尸体。他爬出来,找到一身死人衣服换上,这次连玉佩都扔了。
从此他彻底成了另一个人:走路驼背,说话带口音,手上故意磨出老茧。遇见盘查就说自己是走方的郎中,还真的靠记忆中几页医书,治好了几个发烧的孩童。孩子的母亲送他半块饼,他掰成三份,吃两天。
腊月里,他到了蓝关附近。山岭连绵,古道崎岖,妻子所在的商州就在山那边。算算日子,如果顺利,年前就能团聚。这个念头让他脚步轻快起来,甚至哼起了年轻时爱唱的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
然后他看见了老虎。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猛兽,显然也饿久了,眼睛在暮色里发着绿光。伊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想起这些年读过的书:孔子过泰山侧,苛政猛于虎;柳宗元写《捕蛇者说》,赋敛之毒尤甚是蛇。现在他真的面对猛虎了,心里却异常平静。
也许这就是命吧。躲过了刀兵,躲过了饥寒,躲过了无数次追捕,最终在这里等着他的,是最原始的自然法则。人总以为能算计一切,可乱世像一张大网,每个网格都是意外。
老虎扑过来时,伊噀没有闭眼。他看见夕阳把山岭染成血色,看见远处的炊烟——那里应该有个村落,人们正在准备晚饭。他想,妻子现在在做什么呢?小儿子该学《论语》了吧?“士见危致命”,老师当年讲解这句时,说危难时才见真品格。
他忽然笑了。这一路逃亡,他见过卖友求生的,见过易子而食的,也见过把最后一口粮让给陌生人的。他自己呢?没做什么壮举,只是努力活着,努力想回到家人身边。这算不算一种坚持?
疼痛袭来时,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视野模糊前,他最后看见的是泾阳县衙那方匾额,在记忆中清晰如昨:“明镜高悬”。
雪落下来,覆盖了血迹,覆盖了足迹,覆盖了蓝关古道。来年春天,这里会开出野花,行商会重新走过,孩子们会唱起歌谣。没人记得曾经有个叫伊噀的县令走过这条路,就像没人在意每片雪花各自的形状。
但每一片雪花都曾完整地存在过,在飘落的瞬间,映照过整个天空。
后来,商州的妻子等了三年,改嫁了。儿子长大了,读书做官,偶尔听人说起黄巢之乱时的旧事,会愣一愣神。泾阳县志在“名宦”栏里记了一笔:“伊噀,任内修堤赈灾,民念其德。”就这么一句,没了。
乱世像一场大风,吹散无数人生。有人成了史书里的名字,有人成了统计数字里的尘埃。伊噀的故事之所以被记下,大概是因为它太普通——普通到每个人都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影子:我们都曾在生活的围追堵截中奔逃,都曾与看不见的“猛虎”对峙,都怀揣着回到某个“蓝关”彼端的念想。
而故事最后那问句,其实早有答案:患祸之来,固不可苟免,但人之为人的光,正在于那“不可免”中依然前行的足迹。就像雪地里的脚印,虽终将被覆盖,但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对生命本身最庄重的确认。
这或许就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慈悲:它忘记具体姓名,却记住人类共有的挣扎与尊严。在每个时代的风雪里,真正重要的并非是否抵达,而是我们始终未曾放弃行走——这份行走的意志,比任何目的地都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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