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公收到时,正在批阅奏章。他先读刘巨容的信,手顿了顿;再展开欧阳澥的信,那熟悉的字迹让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读到这书生文章时的感觉——清丽中有风骨。
幕僚低声问:“此人十年未曾谋面,公为何如此看重?”
韦公没有回答。他走到窗前,西川的雨正淅淅沥沥。十年间,他看过多少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了又走,只有这个欧阳澥,年年送来文章,不问回音,不改其诚。他原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好好见见这个书生,听听他讲讲这些诗背后的故事。
“十年不见。”韦公轻轻说,手指拂过信纸,“灼然不错。”
他是说文章不错,更是说人不错。在这浮躁世间,能十年如一日坚持一件事的人太少了。欧阳澥的诗文或许不是最好的,但那十年行卷里藏着的诚意与韧劲,比任何才华都珍贵。
窗外,雨打芭蕉。韦公忽然想起欧阳澥早期的一首诗,里面写:“文章如种,非朝夕可成。心诚者,虽远必达。”
心诚者,虽远必达。
欧阳澥终究没有等到他的“达”,但他用二十年诠释了何为“诚”。这世上多少事,不是败给才华,而是败给坚持。那些默默耕耘的岁月,那些无人问津的坚守,在时光深处自成风景。韦公珍重的,正是这份在急功近利的世道里,依然相信“慢慢来”的笨拙与高贵。
后来,韦公将欧阳澥的诗文整理成集,在序中写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欧阳生为文,如农人耕田,不问晴雨,但事耕耘。此心此志,可敬可传。”
汉水依旧东流。那个在驿馆里猝然逝去的书生不知道,他一生追求的认可,其实早已在坚持的过程中获得。真正的“达”,不是金榜题名,而是成为自己相信的那种人——诚实地生活,诚实地写作,诚实地对待每一个不曾回应你的日子。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使金石未开,那精诚本身,已在生命里开出一片不谢的花。这或许就是欧阳澥留给后世最深的启示:在追求结果的路上,不要忘记,那些看似无用的坚持,正在塑造着你灵魂的形状。而命运最终奖赏的,往往不是最聪明的人,而是最不肯放弃的人。
4、伊噀
广明元年冬,长安城的雪是灰黑色的。
伊噀站在泾阳县衙的台阶上,看着最后一批文书被搬上马车。他是这里的县令,已经做了七年。七年里,他审理过田产纠纷,调解过邻里争执,最大的案子不过是邻村偷牛事件——那时他觉得,这就是天大的事了。
“大人,该走了。”老仆伊福拉着他的袖子。
城东已经看见火光。黄巢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漫过潼关,消息说他们不杀读书人,但伊噀亲眼见过从长安逃出来的同僚——官袍被撕烂,脸上刻着字,疯疯癫癫地说“金吾卫全死了”。
“夫人和小公子……”伊噀问了一半,喉咙发紧。
“按您的吩咐,三天前就送走了,现在应该到商州了。”
那就好。伊噀最后看了一眼县衙大堂,“明镜高悬”的匾额在风中微微晃动。他想起自己考中进士那年,父亲说:“做官要像这匾,清清楚楚。”可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天地倒悬,黑白混沌。
逃亡的路比想象中艰难。
起初还有几辆马车同行,渐渐都散了。有人往蜀中去,有人说太原安全,伊噀选了蓝田道——妻子在商州等他。他换上粗布衣服,脸上抹了灶灰,混在流民里。可读书人的手太细,腰板太直,很快就被认出来。
“这是个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第五天傍晚,他在破庙里被抓住了。三个拿着柴刀的乱兵,可能是黄巢的部属,也可能是趁机作乱的流民——乱世里,这界限早就模糊了。
“县令?”为首的黑脸汉子笑了,“正好,我们大哥缺个写文书的。”
伊噀被捆着手带走。路上,他看见路边冻饿而死的尸首,看见烧毁的村落,看见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呆呆坐在废墟上。黑脸汉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啐了一口:“看什么?你们当官的时候时,想过这些人吗?”
伊噀想反驳,却说不出话。他想说他七年县令,税赋从未多收一粒米;想说去年大旱,他开仓放粮救了三千人。可看看眼前这一切,所有辩白都苍白无力。
俘虏营设在废弃的庄园里。伊噀被推进柴房,里面已经关了十几个人,有商人,有地主,还有个太学的博士。博士姓王,眼睛坏了,一直喃喃背《礼记》:“国有患,君死社稷……”
“别说这些了。”旁边做绸缎生意的赵老板低声道,“想想怎么活。”
第一次脱逃是在第七天夜里。伊噀负责给马匹添草料,发现后墙有个狗洞。他爬出去时,胳膊被划破,血浸透袖子。跑进山林后,他听见追兵的马蹄声,便跳进一条结冰的溪流,顺水漂了半里路。上岸时,腿已经没知觉了。
他在山洞里躲了三天,吃苔藓,嚼树皮。最饿的时候,他想起衙门里那碗总是太烫的茶,想起夫人做的梅花糕,想起小儿子背书时晃脑袋的样子。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不是悲伤,是忽然觉得,那些平凡的日子,原来都是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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