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老秤筋另一只手,正用食指在泥地上飞快划着——不是乱划,是两个字,笔画顿挫有力,像用尽全身力气刻出来:
放灯。
风忽停了一瞬。
葛兰心头一跳,祖母临终前攥着她手说的最后一句浮上脑海:“守井人不说话,话在灯里……子时哑油燃,井壁见旧影。”
她抬头,正对上老秤筋的目光。
那眼里没有疯,没有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怆的急切。
罗淑英已转身离去,裙裾掠过井沿,带起一缕冷香。
葛兰没动,指尖悄悄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她盯着那两个刚被划出、尚未被风吹干的泥字,又缓缓抬眼,望向祠堂方向——那里,供着三十六盏长明灯,其中最角落那一盏,灯罩漆黑,灯油常年不换,灯芯从未燃过。
井水依旧墨黑如镜。
可就在葛兰垂眸的刹那,那水面深处,仿佛有极淡的一线涟漪,正以十二刻为律,缓缓漾开。
子时将至,风死在祠堂檐角。
葛兰赤着脚,踩过青砖缝里沁出的冷露,裙裾扫过供案下积尘的暗影。
她没点灯,只借窗外一痕惨白月光辨路——三十六盏长明灯中,唯有角落那盏黑罩哑油灯,在她眼中灼灼如眼。
灯罩漆黑似墨玉,灯身却泛着陈年铜锈的幽绿,底座刻着半枚残缺的“井”字,横折处被人用指甲反复刮过,深得见骨。
她屏息掀开灯罩。
油面静如冻胶,泛着乌沉沉的哑光,没有一丝浮沫,也没有寻常灯油的腥气,倒像凝固的夜本身。
老秤筋蜷在窑洞口等她时,曾把枯掌按在她腕上,拇指一遍遍摩挲她脉门,喉头“嗬嗬”作响,浑浊眼珠直勾勾盯着她左手无名指——那里,祖母临终前用银针刺进皮肉、再蘸朱砂点染的“灯纹”,正隐隐发烫。
她舀起一勺油,指尖触到罐底时,忽觉微麻。
不是冷,是活物蛰伏般的震颤。
老秤筋已在井台边跪好,脊背佝偻如弓,双手捧着那盏黑灯,灯芯未燃,却已腾起一缕细若游丝的青烟。
他抬眼望葛兰,目光钉在她脸上,又缓缓垂落,枯指叩了三下井沿——不是求,是催。
葛兰咬破舌尖,血珠混着唾液滴入灯盏。
青烟骤盛,无声窜高三寸,却无焰、无热、不摇曳,只在顶端凝成一枚豆大的幽蓝光点,像一只骤然睁开的竖瞳。
井壁动了。
不是裂开,不是剥落,而是整面岩壁如水波般漾起褶皱——墨色苔藓簌簌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蠕动不休的暗金纹路。
那些纹路并非静止,它们呼吸、脉动、彼此缠绕又倏然散开,最终聚成无数扭曲人影:有仰天嘶吼的祭司,有断颈垂首的童女,有双臂反拧、脊椎弯成满弓的守井人……所有影子都在动,唯有一道立于中央,唇瓣开合,无声重复。
葛兰瞳孔骤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死死盯住那影子的下颌线、喉结起伏、唇角牵动的弧度——祖母教过她辨唇语,用的是药仙教失传的“哑医诀”,专为听不见的病童所创。
她数到第七次,终于拼出:
“鼎底三指松,敲酉不敲戌。”
笔尖在粗纸上划出沙沙声,墨迹未干,身后便响起一声轻笑。
罗淑英不知何时立在井台侧后,月光斜劈过她半张脸,半明半暗。
她指尖拈走纸条,目光扫过那行字,唇角微扬,竟未发怒,只将纸条对折两次,塞进袖袋深处。
葛兰垂首,余光却瞥见——罗淑英转身欲走时,老秤筋突然扑上前,枯手闪电般勾住她左袖下摆,一缕褪色红绳已系上她衣角,打了个死结,绳头还沾着泥与未干的唾液。
罗淑英似无所觉,裙裾一扬,隐入祠堂暗处。
老秤筋却猛地瘫软在地,喉间“嗬”声更急,枯爪扒着井沿,朝废弃窑洞方向连叩七下头。
葛兰心头一凛,悄然跟去。
窑洞深处,他撬开一块松动青砖,取出陶罐。
启封时尸蜡气息弥漫,羊皮卷展开,舌井剖面图上,“东七柱基”被朱砂圈得刺目,旁注一行血字:“钥匙在哭过的女人手里。”
信鸽振翅升空,陶罐悬于爪下。
百丈之外,一道六翅阴影掠过树冠,爪尖轻拨——陶罐应声碎裂,羊皮飘落如灰蝶。
吴龙只瞥了一眼,便嗤笑撕碎:“蠢货……钥匙从来不在图上。”
陶片坠地前,其中一片边缘微翘,在月光下折射出极细一道银线,直指西南地底深处——那方向,祭殿飞檐的阴影,正沉沉压在大地之上,纹丝不动。
井水不动,却在呼吸。
阿朵站在祭殿门槛外三步,足下青砖沁着夜露,寒气顺着袜底爬上来,她却像踩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不是烫,是沉。
那沉来自地底三十丈,来自顾一白喉间那一颤如豆的心跳,来自陶片炸裂时血珠悬空不坠的震颤,更来自怒哥爪中那颗玻璃珠里凝固的倒吊身影:藤蔓吸血,岩壁渗寒,而他指尖在青岩上刻下的十七道痕,至今未被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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