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尼古拉村的这个早晨,与过去数月间的任何一个早晨并无不同。
天色是那种熟悉的、浸透了水分的铅灰色,仿佛一块脏污的棉絮,低低地压在头顶,将一种介于雨雪之间的潮湿寒意洒向大地。泥泞吸吮着每一次步履,将村庄与周遭田野粘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灰褐色泥潭。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气味——湿木头、未清理的秽物、劣质烟草,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几乎已成为背景底噪的,由疲惫、汗水和隐约腐烂共同构成的战地气息。
泥泞依旧粘稠地纠缠着每一寸土地,只是在村庄内部,被人和车辆反复碾压后,呈现出一种板结的、凹凸不平的丑陋形态。
艾琳站在分配给布洛上尉连部的临时办公位旁——位于一栋侥幸保存尚算完好的农舍的堂屋里较靠外的位置,等待着,周围是其他军官的办公位,有很多人在此等候。
屋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唯一的窗户玻璃碎了几块,用木板粗糙地钉着,缝隙里透进有限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墙壁上原先的石灰剥落大半,露出底下黄褐色的泥土墙体,几张残缺的、印着花鸟的旧墙纸边缘卷曲着,诉说着这屋子曾经拥有过的、与战争无关的生活。
艾琳的军装沾满泥点,肘部和膝部磨损得泛白,但已经是她能打理出的最整洁的样子。
腰间的伤在潮湿天气里隐隐作痛,像是一根埋藏在肌肉深处的、生锈的铁丝,随着心跳一下下戳刺着神经。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那处,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受到皮肉下不自然的僵硬和疼痛。
她并不期待。这个词或许不准确,更确切地说,是她无法调动起名为“期待”的这种情绪。
大脑的相应区域像是被厚厚的以太尘烬覆盖,或是被战壕里无休止的炮火震得永久性失灵。关于巴黎,关于索菲,关于“晨曦”面包店温暖灯光和面包香气的一切记忆,都被封存在一个透明的、坚硬的晶体里。
她能看见它们,它们轮廓清晰,色彩甚至比现实中更为鲜艳,但她触摸不到,感受不到与之相关的温度。
它们属于一个名叫“艾琳·洛朗”的、遥远的过去式,而非此刻站在泥泞中,呼吸着前线空气的这具躯壳。
布洛上尉坐在一张瘸腿的桌子后面,桌子用几块砖头垫着才能保持平衡。
他原本光鲜的军服如今与士兵们一样沾满污渍,虽然努力保持着基本的平整,但领口和袖口的磨损无法掩饰。
他消瘦得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曾经属于圣西尔军校毕业生的那种锐利与光洁,早已被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磨损所取代。
听到脚步声,布洛上尉抬起头。他的目光在艾琳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上级对下级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她还活着,确认她站在这里。
“洛朗中士。”
“上尉。”艾琳立正,敬礼。动作标准,却缺乏生气,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布洛上尉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桌上拿起几份文件,递了过来。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交付的不是几张纸,而是某种沉重无比的东西。
“您的休假许可,为期六天。这是火车通行证,路线已经核准,从这里到沙托丹枢纽,再转往巴黎。还有您的身份簿,请务必保管好。”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军官特有的那种克制,但深处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沙哑。
艾琳伸出双手接过。纸张是冰凉的,带着官方文书特有的挺括触感。她的指尖划过印有共和国徽记和“休假许可”字样的抬头,那上面用清晰的打字机字体标注着她的姓名、军衔、部队番号,以及那行几乎像梦幻般的字样——“目的地:巴黎”。
“谢谢您,上尉。”她的声音同样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布洛上尉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他只是用一种既真诚又空洞的语气说道:“祝您愉快,中士。”
这句话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漂浮,像一个来自遥远、正常世界的微弱回响,一句试图表达关怀却因语境错位而失真的咒语。愉快?艾琳几乎要在内心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
这个词与她此刻的存在,与她脑海中不断闪回的景象——露西尔喉间喷涌的鲜血、马尔罗中士被炮弹撕碎的瞬间、弗朗索瓦冲向柴油机甲的决绝背影、蒸汽骑士驾驶员与熔融金属黏连的惨状——形成了如此诡异而残酷的对比。
她只是微微颔首,将文件仔细地折好,放入军装内侧的口袋。那薄薄的几张纸,是通往“正常世界”的凭证,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这句话在昏暗、潮湿、弥漫着破败气息的房间里回荡,像一句来自遥远异域的、发音古怪的咒语。它空洞,毫无意义,甚至带着一丝讽刺。她无法想象“愉快”该如何与此刻的她,与这身军装,与腰间的伤疤,与脑海中无数个血腥的瞬间共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请大家收藏:(m.20xs.org)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