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杀戮。泥泞。残缺的肢体。露西尔被割开的喉咙。马尔罗中士粉身碎骨的血雾。冻土里僵硬的手指。
所有这些她亲身经历、用灵魂承载的、最极端、最残酷的真实……
在这里,在巴黎,在一家光鲜亮丽的服装店橱窗里,竟然被简化、被抽象、被异化成了一种……审美元素?一种供人消费的“风尚”?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她几乎要干呕。这比任何德军的刺刀或炮弹都更让她感到被冒犯,感到一种灵魂被玷污的愤怒和悲哀。
他们在这里玩弄着“前线精神”的概念,却根本不知道那精神是由何种痛苦、恐惧和绝望淬炼而成。这轻飘飘的“优雅”,是对所有死在泥泞中的亡魂最无耻的亵渎。
她踉跄着离开橱窗,仿佛逃离某种瘟疫。转过一个街角,一家生意兴隆的咖啡馆外,两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路边,手里拿着《晨报》,一边抽着雪茄,一边轻松地交谈着。他们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经过的艾琳听清片段。
“……霞飞元帅真是稳住了局势,马恩河奇迹,名副其实啊!”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说道,语气中带着毋庸置疑的赞许。
“是啊,把德国佬挡在了门外,现在就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反击了。”另一个矮胖的男人附和道,挥舞着手中的雪茄,“我看啊,最迟到夏天,我们的小伙子们就能打进柏林!”
马恩河奇迹……
艾琳的脑海中,瞬间被无数碎片塞满——不是报纸上那些振奋人心的标题和地图上的箭头,而是阿图瓦那座被反复争夺的、浸透鲜血的讷夫圣瓦斯特村;是无数士兵在机枪火力下成片倒下,像被割倒的麦子;是泥泞中残缺不全的尸体,是露西尔以为可以回家时那生涩而虚幻的笑容,紧接着便是她喉咙喷涌的鲜血和冰冷的死亡……
他们谈论着“奇迹”,言语间带着胜利的骄傲和轻飘飘的乐观,仿佛那是一场值得庆祝的体育赛事。
他们对堑壕战的惨烈,对战争刚刚开始显露的、吞噬一切的恐怖,对无数个体在战争机器下被碾碎的具体痛苦,一无所知。
他们生活在由报纸标题、官方公报和爱国口号构建的战争叙事里,而艾琳,来自那个叙事背后血淋淋的现实。
这些所见所闻,没有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亲切或归属感,反而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高墙。她意识到,她从一个充满死亡和毁灭的、极端真实的世界,回到了一个生活在战争表象和简化叙事中的世界。
她与这里的人们分享着同一个国家,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但他们却身处完全不同的、无法沟通的宇宙。那种巨大的认知差距和由此产生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比她在战壕里面对任何一次冲锋时感受到的恐惧,都更让她窒息。
至少在前线,恐惧是共享的,绝望是共同的。而在这里,她的痛苦和记忆,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无法言说的秘密,是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异质物。
她像一个幽灵,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周围的色彩、声音、气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
终于,她拐入了那条熟悉的、通向蒙马特高地的、坡度稍陡的街道。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跳动,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疼痛。
她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变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巴黎的石板路,而是阿图瓦前线粘稠的泥沼。
然后,她看到了。
在街道的那一头,熟悉的字体,“晨曦面包店”的招牌,静静地悬挂在那里。橱窗擦得明亮,里面陈列着几种刚出炉的面包,金黄色的表皮在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透过玻璃,她能看到柜台后的身影——那个她魂牵梦绕、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用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身影。
索菲。她似乎正在给一位早起的顾客打包面包,侧脸上带着艾琳记忆深处那温暖而专注的神情。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街角,将自己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目光贪婪地、却又带着恐惧地,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家园”的光晕。
那么近,仿佛只要她穿过这短短的几十米,就能重新拥抱那个承载了她所有爱情、温暖和安宁的世界。
但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她看着橱窗里那个熟悉而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身影,看着那片代表着正常、生活与爱的温暖灯光,感觉自己像一个徘徊在两个世界边缘的幽灵。
一个来自死亡国度的访客,身上沾满了无法洗去的血污和泥泞,灵魂破碎不堪,不知该如何踏入那片圣洁的、她曾无比渴望的光明之中。
她害怕。
害怕自己身上的战场气息会玷污那片纯净的温暖。
害怕索菲看到她如今这副破碎、麻木的模样。
害怕她们之间,已经横亘了那条她刚刚穿越的、无法逾越的认知鸿沟。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站在巴黎清晨的微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望着那片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的“正常”,像一个迷失在时间之外的异乡人,久久无法迈出那最后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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