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
只有六天。
然后她就必须返回,返回那片泥泞,返回那个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生命的世界。
这六天的假期,就像一个短暂的休止符,插在一首永无止境的、残酷的交响曲中。
“战争也不是一场噩梦。”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它发生了。它还在发生。”
她睁开眼睛,盯着浴室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渍痕迹。那痕迹的形状像一片云,她曾经和索菲一起躺在床上,猜测那像什么。索菲说像一只兔子,她说像一艘船。
现在,她看着那片水渍,只觉得它像一片被炮火撕裂的乌云。
但她很快止住了这些思绪。
不,现在不要想这些。至少在这六天里,不要想这些。
“至少在这六天里,”她轻声说,“我是人了。”
这句话很奇怪,但她知道它的意思。在前线,在战场上,人不是“人”。人是士兵,是数字,是消耗品,是武器的一部分。
你思考的方式是士兵的方式,你行动的方式是士兵的方式,你感受世界的方式也是士兵的方式。
你被训练成忘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只记得自己是一个战斗单位。
但在这里,在热水中,在面包店的二楼,她可以暂时放下那个身份。
她可以只是艾琳·洛朗,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大学生,爱着一个面包师,喜欢读书,会在早晨赖床。
即使只有六天。
她向后靠去,让后脑勺枕在浴缸边缘,闭上眼睛。
热水继续温柔地包裹着她。她能感觉到泥灰和污垢从皮肤上溶解、剥离,随着水流慢慢消散。
她能感觉到肌肉一寸寸地放松,那些因为长期紧张而几乎忘记如何放松的肌肉。她能感觉到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深沉。
她让思绪放空。
不再想战场,不再想伤口,不再想六天后必须返回的现实。甚至不去想楼下的索菲,不去想她们重逢后还未曾真正说过的话,未曾真正有过的拥抱。
只是感受。
感受热水的温度。 感受薰衣草的香气。 感受身体传来的、久违的舒适感。
感受这一刻的宁静——脆弱、短暂,但真实存在的宁静。
浴室窗外传来巴黎街头的模糊声响:马车经过的辘辘声,远处传来的叫卖声,几个行人的谈笑声。
这些声音组成了一首属于和平生活的、杂乱但生动的背景音乐。
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就那样躺着,在热水中,让自己暂时成为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权利感受舒适、感受温暖、感受安宁的人。
即使只有六天。
即使六天后,她必须重新穿上那身沾满泥灰的军装,必须重新戴上那顶军帽,必须重新踏上返回前线的列车。
但至少现在,在这一刻,在索菲为她准备的这一缸热水中,她是艾琳,只是艾琳。
水渐渐凉了。她又加了一些热水,让温度重新回升。
这个简单的动作——转动水龙头,让热水流出——在前线是无法想象的奢侈。
她盯着水流,看了很久。
然后她再次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这片奢侈的、暂时的安宁之中。
楼下,面包店里,索菲正在接待又一位顾客。
她的动作依然熟练,笑容依然温暖,但她的耳朵一直在听着楼上的动静。
她听到了水声,听到了加水的动静,然后,一片寂静。
她知道艾琳需要这段寂静。
所以她继续工作,揉面团,烤面包,接待顾客,让日常生活的节奏继续流淌。
但同时,她的心一直悬在楼上,悬在那个正在热水中试图洗去战场痕迹的爱人身上。
面包店里的顾客渐渐多了起来。早晨的高峰期到了。人们进来,买面包,喝咖啡,谈论天气,谈论战争新闻——那些从报纸上读来的、经过修饰的新闻。
没有人知道楼上有一个人刚从真正的战场回来,正在一缸热水中试图找回自己作为人的感觉。
而索菲知道。
她知道,所以她继续工作,用面包的香气,用日常的韵律,为楼上的艾琳构筑一个暂时的、脆弱的避风港。
在闲暇时,索菲靠在厨房的桌边,听着楼上隐约的水声。为顾客包装面包这些具体的忙碌,曾暂时填满了她的思绪。此刻安静下来,那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比之前更清晰、更具象。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她们过去亲密时的画面,那些温暖的、属于两个年轻身体的记忆,与此刻楼上那个沉默、伤痕累累的归来者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张力。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渴望——渴望触摸、渴望确认、渴望用最原始的方式驱散这长达数月的分离与恐惧。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抹布,指节发白。
“不,还不是时候,”她对自己低语,甚至感到一丝羞耻,“她刚回来,她需要……她不一样了。” 这份渴望与随之而来的克制,让她更加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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