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有声音的。
在艾琳·洛朗苏醒之前的那个临界时刻,她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不是触觉,而是听觉。一种低沉、持续、如同大地腹中传出的轰鸣声,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透过巴黎清晨稀薄的空气,穿透面包店二楼卧室的玻璃窗,抵达她的耳膜。
这声音没有具体的形状。它不是炮弹落下时那种尖锐、撕裂空气的呼啸——那种声音太具体了,具体到你会本能地计算弹着点,判断距离,估算自己还有几秒钟蜷缩进战壕底部。不,此刻她听到的是一种更模糊、更原始的背景音,像一条浑浊的河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永恒奔涌。
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浮出睡眠的深潭,但身体已经进入了警戒状态。
手指在被单下无意识地蜷缩,拇指压在食指第二节指关节上——这是一个握枪的预备姿势。即使是在睡眠中,即使那支勒贝尔步枪此刻正躺在某个军需仓库里,她的肌肉依然记得这个弧度,这个压力点。她的肩膀微微绷紧,右肩胛骨下方那块在训练中被枪托反复撞击形成的淤青开始隐隐作痛。
然后,气味来了。
不是面包店清晨即将开始烘烤面包时的那种温暖、丰沛、带着酵母生命力的香气。而是一种更稀薄、更顽固的气味:潮湿的腐土,混合着某种化学物质的刺鼻余韵,还有——最要命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艾琳的鼻翼微微翕动。在战壕里,你学会用鼻子分辨很多东西:新翻的泥土意味着工事还在加固;浓烈的粪便味意味着卫生条件恶化到了危险程度;而那种甜腻中带着铁锈的血腥气,意味着不远处有人受伤,或者死去。
此刻,血腥气就在她的鼻腔深处萦绕。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
黑暗。不是完全的黑暗,窗外的天空正从墨黑转向一种深沉的靛蓝,巴黎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卧室里很安静,只有身边索菲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但轰鸣声还在继续。
艾琳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变成了战壕里那种细碎、浅表的呼吸方式——既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氧气供应,又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她的眼球在眼眶里缓慢移动,扫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衣柜的轮廓,门把手的反光,地板上索菲随意脱下的拖鞋。
安全。
理智开始艰难地重建逻辑链条:我在巴黎。在索菲的面包店二楼。战争在东方,在几百公里外。我现在是安全的。
可是轰鸣声还在持续。
还有那气味。
她的左手——那只没有握枪姿势的手——开始沿着床单摸索。动作很慢,指尖先触碰棉布的纹理,确认,然后整个手掌贴上去,施加压力。她在寻找某种触觉上的锚点:床单是干净的,浆洗过,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不是战壕里那些永远潮湿、沾满泥浆的毯子。
可是指尖在颤抖。
不是因为寒冷。室内的温度很舒适,壁炉的余温还在。这是一种神经性的颤抖,从脊椎深处蔓延出来,像细密的电流穿过每一束肌肉纤维。她试图控制它,但失败了。控制需要意志力,而此刻她的意志力正被更原始的东西消耗着:恐惧。
一种没有具体对象的恐惧。不是对德军的恐惧,不是对炮击的恐惧,甚至不是对死亡的恐惧——那些恐惧都有形状,你可以对着它们举起枪,你可以蜷缩身体,你可以做点什么。此刻的恐惧是一片沼泽,你陷在里面,不知道该挣扎还是该静止,任何一种动作都可能让你沉得更深。
轰鸣声的频率似乎发生了变化。更低沉了,还带着一种有节奏的震动。
电车的轨道摩擦声。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破了恐惧的气泡。艾琳的呼吸骤然一滞,然后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肺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充盈而刺痛。她听出来了,那是早班电车驶过圣日耳曼大道的声音,铁轮与轨道的摩擦,电动机低沉的嗡鸣。她从前在这里住的时候,每个清晨都会被这声音唤醒。
不是炮火。是电车。
腐土和火药的气味也开始消散,或者说,被另一种更真实的气味覆盖:卧室里淡淡的薰衣草香,还有从楼下隐约飘上来的、隔夜面包的微酸气息。
现实感如同潮水般涌回,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度。
艾琳仍然没有动。她的身体还保持着僵直的姿势,手指依然扣着不存在的扳机。理智的回归并没有立即带来放松,反而让她更加尖锐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的感官背叛了她。它们擅自把安全的信号解读成危险的预兆,把日常的声音扭曲成死亡的呼唤。
这不是第一次。在马恩河休整的短暂间隙里,在罗库尔小镇那间漏雨的棚屋中,她不止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把风声听成炮弹,把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听成德军渗透的脚步声。但那些时候,周围都是士兵,大家都是如此,那种疯狂反而显得正常。
可现在,她在巴黎。在索菲的床上。在和平之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请大家收藏:(m.20xs.org)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